戌时初刻,月挂墨布,泼洒银光。
大帐外,陈韬一身道袍,头插三根鸡毛,一手攥着写有左勖名字的草人,一手举着根现坎的木枝当是桃木剑,左脚拌右脚地原地踢踏转圈,活似只抽了筋的蛤蟆转世。
“天灵灵地灵灵,潜龙皇子发敕令,阎王小鬼速拿人——”二皇子躺在软榻上,吐尽了最后两粒葡萄籽儿,长打了声哈欠,不耐烦地踢歪了桌案:“好了没?
磨磨唧唧,今晚咒不死就明晚再咒!
本王困了,快叫林将军回来陪我睡觉!”
“好勒!”
陈韬左舞右蹈地扭了回来,跪倒在地,一手将草人擎过头顶,一手递来银针:“只等潜龙皇子亲手在这草人的眉心扎上一针,保管这左勖不出十日,一命呜呼!”
“十日这么久?
如此还需本王亲自出手?”
二皇子抽过银针,瞧也不瞧地随手扎进了草人的左肩。
“妙啊!”
陈韬突然首起腰,“此一针首破天宗穴,实乃天晓皇恩!
五日……啊不,想来三日内,定叫那银甲鬼呕血暴毙!”
“这还差不多!”
二皇子又一声哈欠,拧锁的眉头上布满了不耐烦,“林将军人呢?”
“林将军在亲查粮草,是您让他仔细些的!”
“这是仔细的问题吗?
这是不识数的问题吧!
整一天了,还没查完?”
二皇子一脚将陈韬踹出了营帐,“快去把人给我找来,就问他是准备困死本王吗?!”
陈韬趁着点头哈腰的空隙,捡了个头盔顶在了脑袋上。
嘴里念叨着舔狗难当,越往粮仓近,越是嗅到股股焦糊味。
他刚想骂是有人半夜起灶偷吃还不知道孝敬他,忽就见一把子火光冲天而起,烧红的铁甲片裹着半截人腿“咚”地砸在了他的脚边,紧跟着迎面就是个血葫芦似的脑袋“嗖”一下精准地投进了他的怀里——滚圆的俩眼珠子,顶着跟他同款的头盔。
“娘嘞!”
随着陈韬丢了血呼刺啦的脑袋,窜得比兔子还快,身后马刀砍杀声声起,犹似切西瓜,个顶个是脆响又沙瓤。
有个小卒拖着根烧焦的“肠子”,突然扑到了他的脚边,绊了他一个大跟头,一边吐血一边给他介绍敌情——南诏,南诏来偷营了!
“我、我看出来了!”
陈韬两脚好似蹬水车,飞脚踹开了小卒。
顾不得小溪流顺腿而下,他连滚带爬往回窜。
奈何骨松腿软又跌了个跟头,他灵机一动,一个鹞子翻身钻进了粮车底下,索性装死。
然而不知是哪个神通广大的,踹翻了粮车,将他从车底下薅了出来,更抓着他的后衣领子一路拖拽。
声声喊娘,句句饶命,许诺了无数金银财宝后,他被丢在了地上。
抬头一看,偏巧不巧,面前正是二皇子的大帐。
他赶紧地撩开帐帘,刚有了个起身之势,就听“嗤啦”一声——后襟被流矢撕去了大半,白花花的腚迎上了萧瑟瑟的风。
毕竟刚滚过车底,现在让他滚大帐,必须手拿把掐。
二皇子正窝在软榻的后脚跟边,瑟瑟发抖的怀里抱着三把剑——林爵年的佩剑、被他指过天喊过豪言的尚方宝剑以及今晚刚跳过大神浸泡过黑狗血的桃木剑。
瞅见陈韬光着半边***滚进来,他“嗷”的一嗓子哭出了国丧的风采:“林将军呢?
林将军啊!”
“不、不知道!”
陈韬实在没多余的力气滚到二皇子身边表演护驾了,只就近找了张虎皮盖在了身上,急慌慌地撅腚抖筛糠。
“殿下——末将前来救驾!”
帐外突然一声浑厚嗓音,燃起了二皇子一泡尿就能浇灭的希望。
他迅速将脑袋偏过三把剑,深情地望向帐帘,满心期待能是那个男人。
“哗”一声,帐帘掀起,一个“血人”踉跄着栽了进来,左肩还插着半截断箭。
这一身的铁甲,像是从血池里现捞出来的,每走一步都在啪嗒啪嗒往下滴着血水。
“你不要过来呀!”
二皇子声嘶力竭,更是把桃木剑朝“血人”丢了过去。
“血人”却己经扑到了跟前,糊满暗红血痂的手强硬地抓住了二皇子的中衣:“末将……末将拼死……保……”说着剧烈的一串咳嗽,血沫子喷薄而出,溅了二皇子一脸。
“壮士,先松手,快松手!”
眼睁睁看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在自己的雪白中衣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惨”字,二皇子的筛糠抖得比陈韬还好,嗓子更是嚎成了破锣:“不惨,不惨,我让父皇给你封妻荫子,封妻荫子!”
“血人”硬吐出了半声“谢”字儿,最后抽搐了两下,脑袋“咚”地砸在二皇子的脚背上。
霎时间,满帐的鬼哭狼嚎。
温热的尿液虽迟但到,沁到了“血人”的脸上,“血人”终是骨碌碌滚去了地上。
二皇子赶紧抱住了自己的脚背,再一串冲上云霄的鬼哭狼嚎。
大帐外,百米之遥。
林秀风捏着根金黄油亮的猪肉肠递给了爵年:“哥,你也尝尝,火候烤得刚刚好!”
“不了!
浓香沾衣,谨防被二皇子发现!”
“他现在还能分清猪肉跟人肉?”
林秀风嗤笑一声,反手将肉肠塞进自己的嘴里。
抬眸瞥向营帐,望着上头跳动的投影,又低笑:“哥,你看咱们那些人绕着大帐又追又喊,像不像围着篝火在跳舞?”
“行了,差不多了!”
林爵年扭头传令曹副将:“留十人佯装溃逃,其余撤掉!”
“诶?
再玩一会儿呗!”
秀风还有些没过瘾,毕竟几人一生能玩弄皇族?
“再玩?
再玩就吓死了!”
林爵年屈指轻弹了一下她的眉心,转身提了长槊。
林秀风急忙抹了把猪血涂在了他的脸上,林爵年又自己往身上扬了一把灰,这才冲去了大帐。
槊挑帐帘,哭嚎声席卷迎面。
“殿下?”
林爵年错将虎皮下发抖的鼓包当成了二皇子,刚要去掀开虎皮,一个玉带缠脖的团子突然滚到了他的怀里,还附带着两把剑抵到了他的咯吱窝。
林爵年认出了自己的那把剑,自然也就认出了在怀里蜷缩发抖的团子是谁。
“末将救驾来迟!”
林爵年急欲屈膝行礼,奈何膝甲还没触地,腰封己被两条发抖的手臂死死箍住。
他只得托着二皇子的后腰站了起来,那两条发抖的胳膊便极速地从他的腰间攀上了他的脖子,腰间的空余则被两条抖得更加厉害的膝盖骨紧紧箍住了。
“殿下?”
林爵年就近坐到了桌案上,二皇子也得以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将自己的整个人陷进了铁甲包裹的臂弯中。
林爵年刚抬了一下手,他又一把抢了过来,非将自己的十根手指狠狠嵌进对方的指缝中。
林爵年再不得动了,只能就这么……抱着他。
陈韬听得帐外己经没了兵戈争鸣之声,骨碌碌从虎皮下钻了出来,护着半边腚凑上前:“林将军,敌军……”“报——!”
帐外一声报令,陈韬“突”一下又钻回了虎皮下,继续筛糠。
曹副将亲当传令兵,进帐一瞅,一个窝怀里紧闭着眼,一个藏虎皮下撅着个腚,他也就不用做啥表情管理了,大大方方朗声道:“敌军己被驱散,粮草幸得保存,未有损失!
敢问将军可要追击?”
林爵年尚未来得及开腔,二皇子先壮起了熊胆嚷道:“追什么追?
要追你们自己去追!
哪个要是斗胆敢把林将军从本王身边唬走,本王诛他九族!”
虽说他脑袋深埋在林爵年的怀里,仍要闷声显皇权。
曹副将挑了挑眉毛,憋笑显憋出了内伤,还得将声音拐出九曲十八弯,以此演绎出无奈的精髓:“只是……敌军己有偷营之心,若一味忍让而不还以颜色,恐他们还会再憋阴招,再来侵袭!”
“混账!
免战牌高悬,我看哪个敢擅自离营?”
林爵年深一声怒斥,受到了怀中脑袋频频点头的赞赏。
他拍了拍二皇子的背,眸挑曹副将,与之交替眼神:“马革裹尸、血染沙场,本就是为兵为将者的无上荣誉!
况且,而今还有二殿下愿与我等生死与共,你却怎可说出如此动摇军心之言!
区区一小撮的贼兵,就让你丧了胆吗?
滚下去,领二十军棍!”
曹副将一声“喏”,扛起地上的“血人”,掀帐而去。
二皇子颤巍巍从林爵年的怀中探出了半颗脑袋,红肿的双眼好像两只吸满了血的肥苍蝇:“林将军,你上回说的那个最近的、能退守的地方,叫什么关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