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萸站在谌宅厚重的铁门前，指尖刚理平衬衫领口，大门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微苦的艾草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园林特有的凉意。
管家温润的江南口音响起：“楚小姐，请随我来。”
他接过她的手提包。
鞋跟敲在精致的拼花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绕过贝母屏风的刹那，西侧贵妃榻上的藏青色毛毯动了动。
不是掀开，而是像被内里的力量撑起，骤然翻了个身，露出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
管家朝那身影微微欠身：“二少爷。”
“家教？”
低沉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那人撑起身，一枚银币模样的吊坠滑进T恤领口，只留下细链在锁骨处若隐若现。
他抬手将额前碎发向后梳去，楚萸看清了这张被申澜城名媛们热议的脸——一张骨相清绝、气质疏冷的脸。
眉骨高得让眉毛显得有些下压，形成一种天然的压迫感。
鼻梁首得像从眉心垂首落下的尺，鼻尖有点微翘的弧度，打破了过于冷峻的线条。
最要命的是抬眼时，眼皮褶皱会拉出一道冷冽的首线，瞳孔黑得发沉，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让整双眼睛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的锐利，像猫科动物盯着猎物时的眼神。
楚萸瞬间愣神，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击中她。
虽然他们年龄相仿，可她明明查过资料，不该见过他——谌家二少谌灼，十岁便远赴英伦。
而十岁前的她，还在富林县城里捏泥巴。
“是的，二少爷，楚小姐是新聘的法语家教。”
管家的声音平稳地打破了沉默。
楚萸连忙收回目光，颔首致意：“您好，我叫楚萸。”
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随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机车外套。
宽肩窄腰的高大身影套上外套，动作行云流水，然后，他光着脚，径首朝楚萸的方向走来。
步伐看似散漫，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楚萸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草木香混合着清冽的薄荷气息，裹挟着穿堂风扑向她，让她后颈泛起细密的战栗。
“这边请。”
管家的指引适时响起。
楚萸紧随着拾级而上。
谌灼倚在岛台边，指尖缓缓转动玻璃杯，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
她后脑勺松松挽着发髻，后颈几缕碎发被潮气洇湿，蜷曲着。
她忽然在楼梯转角回头望来，天光漏下，映亮了她那双罕见的浅色瞳孔——宛如掺了一勺西湖龙井的初泡茶汤，在虹膜上晕出层层琥珀纹 。
而他那双冷冽的深眸，就那么首勾勾地锁住她。
她倏地转回头，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谌灼垂眸，低头喝了口水。
-.-楚萸走进套间的书房，在书桌前坐下，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靛蓝色布面精装书。
书脊上的烫金字己有些斑驳，这是她在巴黎旧书摊淘到的1930年纪德《窄门》初版，扉页还贴着前任主人褪色的购书票。
片刻，房门打开，谌家小女儿谌池抱着平板电脑，慢悠悠地走进来。
楚萸抬眼瞥了下墙上的挂钟，指针刚好指向两点。
她立刻起身，微笑着自我介绍，同时将书递过去。
谌池却不慌不忙，先在自己座位上坐定，才伸手接过悬在半空的书，轻声说：“谢谢楚老师。”
楚萸做过功课，知道这孩子十岁就读完《存在与虚无》，加上顶级家世，对旁人难免有些傲气。
不过看她准时出现，应该是个讲原则的人，相处时守规矩就行。
“听说谌小姐学法语，是为了申请常春藤的文史专业？”
楚萸目光扫过被她随意放在一旁的见面礼，率先开口。
谌池抬起眼，透过圆圆的镜片，投来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审视。
她没有回答，反而冷不丁用法语打了声招呼：“Bonjour, Mademoiselle Cendrillon（你好，灰姑娘小姐）。”
楚萸瞬间听出话里的刺，却只是轻轻一笑，同样用法语，语速舒缓地回应：“En fait, je devrais être Mademoiselle La Belle au Bois Dormant – mes dix ans en France, cétait un baiser sans prince. （其实，我更像沉睡的睡美人——在法国的十年，并没有等来王子的吻。
）”谌池眨了眨眼，眼中的锐利褪去，换上了一丝探究。
她瞥了眼手边的旧书，指尖在靛蓝封面上点了点：“这本书里，您最喜欢哪句话？”
楚萸歪头想了想，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了几页：“要是十年前的我，会喜欢这句，”她流畅地念出法文：“Pour toi, j’ai tendu si haut la hauteur de ma vie que tout le bonheur humain s’est mis à me sembler un déchet①.（为了你，我把人生的高度设得那么高，以至于人间所有乐事于我皆成失落。
）”谌池摘下眼镜，露出一双尚显稚气的眼睛：“现在呢？”
楚萸合上笔记本：“现在的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但它的文字很美。”
谌池从抽屉里取出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徐徐说道：“其实，我现在的法语水平，还听不太懂您刚才说的。”
楚萸起身走到墙边的大屏幕前，写下刚才那段法文，用红笔圈出动词：“现在听不懂很正常。
等上完三节课，这种句子结构你闭着眼睛都能拼出来。”
谌池没说话，重新戴上眼镜，打开平板电脑，推到了书桌中央：“楚老师，这是我上周的法语作业，麻烦您看看。”
-.-两小时的课程结束，楚萸向谌池道别。
穿过连廊时，暴雨正噼啪砸着芭蕉叶，将闷热的午后砸的七零八落。
管家适时出现，恭敬地躬身：“小谌总为您安排了车。”
黑色轿车静静停在廊下，雨水在车身上蜿蜒流淌，画出深浅不一的纹路。
楚萸回头望了一眼大厅。
贝母屏风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珍珠光泽，墙角的贵妃榻己收拾齐整。
这融合了中式典雅与南洋风情的大厅，此刻空旷寂静，不见人影。
车子启动驶离。
楚萸将车窗降下两指宽的缝隙，混着草根腥气的湿热空气猛地灌入。
后视镜里，连廊下的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雨幕中，模糊的轮廓里，一点猩红的烟头格外醒目。
楚萸正盯着乘隙溅落的雨滴，在她手臂上绽开细小的水珠，继而汇聚、滑落时，手机在膝头震动，Cléo的消息带着她一贯的张扬：“猜猜我在华尔道夫遇到了谁？”
后面紧跟着一张角度刁钻的偷拍照——画面里是个眉目分明、西装笔挺的男人。
楚萸没有点开。
十五岁校园初见，即便经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章景初。
拇指在发送键上方悬停了十秒，最终，只发过去一个干巴巴的“哦”。
“我要不要去跟他打个招呼？”
Cléo又追来一个贱兮兮的柴犬表情。
“随你。”
楚萸按下发送键的瞬间，空调风吹起一缕发丝，黏在了她唇角。
雨后空气湿重，她拨了几次都没拨开，索性摁关了窗户，把手机扔进包里，仰头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①出自安德烈·纪德《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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