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1738年),仲春。
徽州府,南镇河畔。
初春的微风吹过山野,桃花悄然盛开,青瓦白墙间的炊烟袅袅,仿佛勾勒出一幅江南水墨画。
南镇虽属小镇,却因地处徽商要道,商旅往来频繁,村中手艺人、客栈茶铺应有尽有。
林家便居于镇东头的一处小院,祖上三代为匠,主攻木作,尤擅机关、雕花与战具木胎。
主家林安国虽不识大字,却手艺精巧,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
他教子极严,却又心怀慈爱。
其子林远山,年方十五,唇红齿白,目光却不似同龄孩童那般懵懂,反倒透着一股子沉稳与聪慧。
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镇上将举行龙舟比赛,林家所制主龙舟便是参赛主角之一。
“阿山,锯口别太深了,船尾承力全靠这接榫。”
林安国一边用墨斗弹线,一边叮嘱。
“晓得了,爹。”
林远山将手中榫锯收紧,双手虽稚嫩,却早己稳如老匠。
他目不斜视,将一块精心雕刻的兽头嵌于龙首之上,恰到好处。
林安国抚须而笑,点头称许:“你这手艺,比我十五时还强三分。
你娘若在,怕是也得喜得落泪。”
林远山微微一怔,神色黯然。
母亲早逝,他几乎无记忆,但父亲每年都要念叨几次。
他抿嘴不语,只低头细细将镶嵌的木缝抹平。
傍晚,龙舟完工,被抬至河畔验船。
镇上县令刘大人亲自前来巡视,身后一名白袍书吏步履轻盈,手持画册,眼神中却透出几分傲慢。
“就是这艘龙舟?”
刘县令眯眼看着,似乎不甚满意。
“正是,龙骨选用百年榉木,由林家父子七日七夜手工雕制,整船重心居中,设计新颖,稳而不慢。”
镇工头介绍得意,话音未落,那书吏却冷笑一声:“雕得再好,若舟身偏重,不就成了水中废舟?
依我看,太过花哨。”
林远山听得面红耳赤,却也不敢顶撞官吏。
他只轻声嘀咕:“舟不华也,形虽丽,骨更坚。
龙首雕为引流,实为稳舵……”“你说什么?”
那书吏眉一挑,声音陡然提高。
林安国忙拉住儿子,低声:“休得妄言。”
书吏冷哼:“倒是牙尖嘴利的小子。”
他一挥袍袖,“既然你说这龙舟好,那便明日试水,要是沉了,林家可担得起么?”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哗然。
“这……书吏大人,试水是要三日后啊……”“那就提前。”
书吏斩钉截铁,“我就看,这林家的雕花舟,是否真如传说那般‘走水如龙’。”
林安国咬牙拱手:“若舟沉,林家愿赔木料工银。”
那书吏冷笑,却未再言语,转身而去。
夜里,院中灯火通明。
林安国坐在灯下,一边擦油一边叹气:“那人是刘大人的外甥,近来屡次插手镇务。
咱们这回怕是招惹上了。”
林远山低头看着手中船图,久久未语,忽然道:“爹,那书吏说得对。
今天试水,我们必须稳胜。
要不然,咱林家百年匠名,便都毁了。”
林安国苦笑:“你也晓得?”
林远山点点头,将一张补充草图展开:“我白天偷看了他的步伐,他虽年纪轻,却身高脚重,是为‘偏压之相’。
这人多半曾学过些机关术,对舟体构造应略有研习。
若咱们舟身稍有偏移,必被他拿捏。”
林安国猛地坐首,低头细看那草图,神色陡变:“你是……改了尾鳍设计?”
“用桐木与杉木交错并制,尾部调整风舵角度,再在底层加一压舱石,沉稳如锚。”
林远山目光炯炯,“若天不背我,明日定胜。”
这一夜,父子俩几乎未眠。
次日,试水如期举行。
龙舟下水之际,岸边人山人海。
那书吏倚在柳树下,神色悠然,仿佛己经预见林家的败局。
“起桨!”
鼓声雷动,林家龙舟率先冲出,水面破浪而行,如同利剑劈波。
头数十丈,竟无人能敌。
“快看——这船头竟然不晃!”
“那不是雕花,是压舵!”
书吏脸色渐变,刘县令也眯起眼看了看,不动声色。
忽然一阵急风吹来,水面起波。
三艘龙舟摇晃不定,唯独林家龙舟稳若磐石,不退反进,一鼓作气冲至终点。
众人欢呼,林安国心中大定。
书吏面色铁青,转身便走。
林远山在船上高举双手,目光却不在欢呼的众人身上,而是远眺天际。
他知道,这只是他命运激流的第一滴水花。
从这一刻起,一个少年工匠,己在这偌大的帝国命运画卷中,落下了第一笔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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