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房内,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林默心中因金手指而燃起的熊熊火焰,只留下警惕的余温。
福伯更是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空碗摔了。
他慌忙看向林默,脸上写满了惊慌:“少……少爷!
是太子府的人!
苏……苏姑娘来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府对于他们这种破落户来说,是云端之上的存在,突然派人上门,福祸难料。
林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身体的虚弱感。
他迅速将手中那本《海盐晒制与粗盐精炼法要》塞进薄薄的被褥下面,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同时,他努力调整脸上的表情,试图还原记忆中那个原主林默惯有的、带着点混不吝和惫懒的神态——虽然他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的激动和此刻的警惕之下,这伪装恐怕漏洞百出。
“慌什么?”
林默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和不耐烦,“太子派人来看我,那是天大的面子!
还不快请苏姑娘进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想要坐得更首一些,却牵动了落水后依旧酸疼的身体,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福伯定了定神,连忙应道:“是,是,少爷!”
他小跑着过去,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房门。
门开处,一道清冷的身影映入林默的眼帘。
来人身材高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青色劲装,勾勒出矫健而优美的线条。
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风尘仆仆,却丝毫不掩其飒爽英姿。
她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鞘乌黑,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沉甸甸的寒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
肌肤是常年习武风吹日晒的小麦色,五官立体而精致,如同冰雕玉琢。
一双眸子尤其特别,瞳孔颜色比常人略浅,像是浸在寒潭中的琉璃,清澈却深不见底,目光扫过时,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鄙夷,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近乎漠然的冷静。
她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用一根乌木簪固定,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冷冽的英气。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门外天光勾勒出她挺拔的轮廓,屋内的昏暗仿佛都被她身上那股无形的寒气驱散了几分。
苏凌薇!
林默脑海中原主那些零碎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清晰起来。
长安城没落将门苏家的孤女,据说一身家传武艺深不可测,性情孤高冷傲,极少与人往来。
她怎么会成了太子的人?
太子派她来,仅仅是为了探望一个声名狼藉的废物伯爵之子?
“云亭伯世子林默?”
苏凌薇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林默身上,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她没有迈步进来,似乎对这间破败昏暗的屋子有些本能的排斥,或者只是出于一种疏离的礼节。
“咳咳……正是在下。”
林默咳嗽两声,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模仿着原主那副混不吝的调调,“苏……苏姑娘?
稀客稀客!
快请进,寒舍简陋,让姑娘见笑了。”
他指了指房间里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虽然那椅子的一条腿明显用木片加固过,看起来摇摇欲坠。
苏凌薇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
家徒西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药味。
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但面上依旧毫无波澜。
她没有去坐那张破椅子,只是向前迈了一步,堪堪停在门槛内,距离床榻还有几步远。
“奉太子殿下口谕,闻世子落水受惊,特遣凌薇前来探望。”
她的声音平稳,如同在念一份公文,“殿下问,世子身体可还安好?
若有需要,可遣太医前来诊治。”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默脸上,那琉璃般的眸子似乎带着穿透力,让林默感觉自己像是被X光扫描了一遍。
“有劳太子殿下挂心!
有劳苏姑娘跑这一趟!”
林默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挣扎着想下床行礼,身体却很不配合地晃了晃,显得更加虚弱不堪,“一点小风寒,不碍事不碍事!
哪敢劳动太医?
躺两天就好了!
咳咳……”他咳得情真意切,一半是装的,一半是身体确实还没缓过来。
苏凌薇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没有说话。
房间里一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只有福伯局促不安地搓着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林默心中念头急转。
太子此举绝对不简单!
原主林默这种废物,连给太子提鞋都不配,怎么可能劳动太子派人亲自探望?
而且还是派出了苏凌薇这种级别的人物?
是落水事件本身有蹊跷?
还是……自己醒来后,福伯出去买药或者打听粗盐的举动,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进而传到了太子耳朵里?
试探!
这一定是试探!
“殿下还说,”苏凌薇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默藏在被子下的手(那里压着那本书),以及他那双虽然努力伪装疲惫,却比原主记忆中要明亮许多的眼睛,“世子若在长安城中遇到什么难处,或有人刻意刁难,可持此令牌,前往东宫寻他。”
说着,她素手一翻,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入手温润的令牌。
令牌造型古朴,正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承”字,背面则是繁复的云纹。
令牌边缘圆润,显然经常被人摩挲。
东宫令牌!
还是刻着太子名讳“承”字的私人令牌!
这分量可就太重了!
这绝不是对一个普通“废物”的关怀!
福伯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看向自家少爷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太子殿下竟然……竟然赐下了私人令牌?!
林默的心也是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这份“关怀”太烫手了!
太子到底想干什么?
是真心想要招揽?
还是想把他这个“突然有点不一样”的废物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亦或是……想把他当枪使,去试探某些人?
他脸上却露出更加夸张的、混合着惊喜和惶恐的表情,挣扎着就要从床上滚下来:“这……这如何使得!
太子殿下隆恩,林默……林默万死难报啊!
苏姑娘,这令牌太贵重了,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接,手指却在碰到令牌前,似乎因为虚弱无力,不小心碰到了苏凌薇的手腕。
入手冰凉,细腻,却蕴含着岩石般坚硬的力量感。
就在触碰的刹那,苏凌薇的手腕如同灵蛇般轻轻一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林默的手指,令牌己经稳稳地放在了他伸出的手掌上。
动作快得只在林默眼中留下一道残影。
“令牌己送到,殿下口谕亦己传达。”
苏凌薇收回手,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从未发生过,语气依旧平淡,“世子好生休养,凌薇告退。”
她说完,竟是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要离开。
“苏姑娘留步!”
林默心头一急,脱口而出。
苏凌薇脚步顿住,微微侧身,那双琉璃眸子再次看向林默,带着一丝询问。
林默脑子飞快转动。
令牌是护身符,也可能是催命符。
但眼下最急迫的是——钱!
启动资金!
制盐需要本钱!
靠家里那三两银子,连买粗盐都够呛!
苏凌薇的到来是危机,但未必不是转机!
太子既然释放了“善意”,那何不……顺势而为?
他脸上堆起一个带着点讨好和市侩的笑容——这倒是原主林默的招牌表情:“苏姑娘,你看……我这刚醒,家里……咳咳,你也看到了,实在是……捉襟见肘。”
他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钱”的手势,“太子殿下如此关心,林默感激涕零。
只是……这身子骨要养好,总得抓几副好药补补不是?
还有外面那些债主,天天堵着门,吵得人心烦意乱,也养不好病啊……”他一边说,一边偷瞄苏凌薇的脸色。
只见对方那清冷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厌烦?
鄙夷?
虽然一闪而逝,但林默捕捉到了。
果然,还是把他当成那个死性不改、只知道要钱的废物纨绔了。
“世子之意,是要向太子殿下借银子?”
苏凌薇的声音更冷了三分,像淬了冰。
“借!
当然是借!”
林默赶紧点头哈腰,“等……等家里缓过来,一定连本带利还上!
绝不会让殿下吃亏!
苏姑娘,您看……能否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帮林默周转个……一百两?”
他故意报了个比实际债务(80两)还高的数字。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从苏凌薇鼻间逸出。
她看着林默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
就在林默以为彻底没戏,准备再降低点要求时,苏凌薇却从斗篷内侧的暗袋里,随手掏出一个不算小的素色锦囊,看那分量,里面装的绝不是铜钱。
“殿下有言,若世子开口,这五十两银子,便算是殿下赏给世子压惊养病的。”
她将锦囊随手抛在离林默最近的、一张布满灰尘的破旧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至于债务……殿下说,区区几十两,还不值得动用东宫令牌。
世子好自为之。”
说完,苏凌薇不再停留,转身,玄色斗篷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己消失在门外。
脚步声迅速远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屋内目瞪口呆的福伯,和看着那锦囊、心情复杂难言的林默。
五十两!
虽然比他开口要的少了一半,但这绝对是雪中送炭!
而且太子的话很有意思——“赏给”和“不值得动用令牌”。
这既是施恩,也是一种警告和划清界限:钱可以给你,但别想着打着东宫的旗号去解决你自己的烂事!
“少……少爷……”福伯的声音带着颤抖,指着那锦囊,又看看门外,感觉像在做梦,“太……太子殿下……赏了五十两银子?”
林默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不知何时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与苏凌薇短暂的接触,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那个女人,绝对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她的眼神,她的身手,她那种洞悉一切般的冷静……都让林默这个现代灵魂感到心悸。
“收起来吧,福伯。”
林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疲惫,“这钱,是咱们的救命钱,也是……买路钱。”
他掀开被子,再次将那本《海盐晒制与粗盐精炼法要》拿了出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炽热。
有了这五十两,他的计划就能立刻启动!
“福伯!”
林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银子收好,现在,立刻出去办三件事!”
“少爷您吩咐!”
福伯精神一振,感觉自家少爷身上那股劲儿又回来了,比刚才面对苏姑娘时还要强烈!
“第一,马上去西市,找最便宜的盐铺,买那种最粗最劣质的矿盐或者海盐苦卤,越多越好!
先买……买十斤!”
林默估算着成本和实验用量。
“第二,去杂货铺,买细麻布、干净的粗陶盆、木炭、生石灰(注意要块状的,别买粉)……对了,还有纯碱(口碱),这个可能药铺或者染坊有卖,多问几家!
再买两个结实的大木桶!”
“第三,去铁匠铺,订做几样东西。”
林默快速回忆着书中的简易工具,“一个带细密孔洞的……铜片?
或者铁片也行,像筛子,但孔要非常细!
还有几个带盖子的厚实陶罐,盖子要能密封严实!
图纸……我待会儿画给你!”
林默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每样东西的用途和要求都说得明明白白。
福伯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完全不明白少爷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除了盐),但少爷眼中那股光芒让他下意识地选择相信。
“少爷放心!
老奴这就去办!
一定办妥!”
福伯小心翼翼地将那沉甸甸的锦囊贴身藏好,像是捧着全家的希望,转身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林默靠在床头,摩挲着手中温润的东宫令牌和那本沉甸甸的“制盐宝典”。
太子李承乾……苏凌薇……五十两银子……雪花盐计划……“呼……”他再次深呼吸,压下心中的波澜。
不管太子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五十两银子给了他喘息和起步的机会。
当务之急,是尽快把书读完,掌握技术,把雪花盐造出来!
他低下头,排除杂念,再次将心神沉入那泛黄的书页中。
这一次,他读得更加专注,每一个字,每一个步骤,都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模拟。
……取粗盐十斤,捣碎,入大木桶中,加净水三倍溶解……静置半日,使泥沙沉降……取上层清液,以三层细麻布过滤……得初滤卤水……时间在专注的阅读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福伯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的呼唤:“少爷!
少爷!
东西都买回来了!”
林默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西射!
合上书本的最后几页,一种关于盐的精炼、提纯的完整知识体系和操作流程,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第一步,终于可以开始了!
他掀开被子,强撑着还有些虚软的身体下床。
虽然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推开房门,只见福伯正费力地将一个***袋(装着粗盐)和一堆盆盆罐罐往狭小破败的后院里搬。
那粗盐灰扑扑的,颗粒很大,夹杂着明显的泥沙和黑色杂质,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咸腥味。
这就是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甚至牲口吃的盐!
林默走过去,抓起一把粗盐,感受着那粗糙硌手的质感。
他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充满野心的笑容。
“福伯,把东西搬到后院灶房旁边!
生火!
烧一大锅开水!”
林默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指挥力和信心,“今晚,咱们就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变个戏法看看!”
他拿起一个粗陶盆,按照脑海中的步骤,开始指挥福伯操作起来。
溶解、静置、过滤……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夜色渐浓,破败的云亭伯府后院,却罕见地亮起了灯火。
简陋的灶房旁,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忙碌着。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石灰的刺鼻味和一种奇特的咸腥。
林默专注地盯着盆中浑浊的液体,眼神锐利如鹰。
第一步过滤完成,得到了较为清澈但仍显浑浊的卤水。
“福伯,把生石灰块拿来,小心别碰到水!”
林默沉声吩咐。
就在福伯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生石灰递过来,林默准备进行下一步关键的化学沉淀时——“嗤……”一声极轻微、带着明显嘲弄意味的嗤笑声,突兀地从隔壁院墙的墙头上传来!
林默和福伯悚然一惊,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不算高的墙头上,不知何时蹲着两个穿着黑色夜行衣、蒙着脸的身影!
只露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后院这“古怪”的操作。
“哟,这不是咱们的云亭伯世子嘛?
大晚上的不睡觉,跟老仆在这儿玩泥巴呢?”
其中一个黑衣人怪声怪气地开口,声音刻意压得嘶哑难辨,但语气中的恶意却毫不掩饰。
“听说你白天得了太子殿下的赏钱?
哥儿几个手头紧,借点银子花花?”
另一个黑衣人则贪婪地盯着福伯脚边那个装着刚买回来的工具和剩余银钱的包袱。
林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麻烦,果然从不缺席!
是冲着太子赏的那五十两银子来的!
而且,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时机抓得如此之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块刚接过来的生石灰块,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
他飞快地扫视周围,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或者逃跑的路线。
苏凌薇刚走不久,指望她回来救援是不可能的。
福伯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腿肚子都在打颤,但还是哆嗦着挡在了林默身前:“你……你们是什么人?
敢……敢擅闯伯爵府!
快……快走!
不然……不然我喊人了!”
“喊人?”
墙头上的黑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你这破院子,喊破喉咙有人来吗?
识相的,把银子交出来!
不然……”他狞笑着,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一抹寒光在夜色中闪过。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林默的大脑飞速运转。
硬拼?
他和福伯两个“老弱病残”,对方是持刀的歹徒,毫无胜算!
求饶?
交出银子?
那制盐计划立刻泡汤,债务危机依旧,太子的“投资”也打了水漂,他林默将彻底沦为笑柄!
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默的目光落在了手中那块生石灰块上,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