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国公府西跨院，将满树梨花氤氲成一片朦胧的雪色。
明臻立在游廊转角处，灰鼠毛披风的下摆被晨露浸湿，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瓣，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想起金陵老宅那株百年梨树——母亲总爱在花开时节，带着她在树下煮茶。
"姑娘，三夫人跟前的周妈妈来了。
"春汐小跑着过来，绣鞋踩在湿润的苔藓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手里捧着个青瓷小盏，里头盛着新采的梨花瓣，"说是今儿要带您去见二房的景文少爷。
"她抬眸望向回廊尽头——三夫人林氏正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而来，月白色的裙裾扫过潮湿的青砖，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臻儿来得早。
"三夫人笑着执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不着痕迹地一按，"今日二婶特意备了茶点，你且......"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明臻垂眸，看见三夫人腕间的翡翠镯子滑落半截，在晨光中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像极了那个被刻意遗忘的，站在江家祠堂里的孤女。
花厅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在雕梁画栋间缠绕成柔和的云纹。
二夫人孙氏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指尖的银签轻轻拨弄着鎏金香炉里的灰烬，翡翠镯子随着动作在腕间温润地滑动。
"江姑娘这通身的气派，倒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
"二夫人声音柔和似水，眼角细细的纹路里都堆着笑意。
她亲手斟了盏雨前龙井推过来，茶汤在青瓷盏中漾开浅浅的涟漪，"景文那孩子虽性子跳脱些，但最是知道疼人..."三夫人林氏垂眸抿了口茶，缠枝莲纹的袖口在案几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不着痕迹地将茶盏往明臻手边推了推，温声道："二嫂说得是。
景文少爷上月作的咏梅诗，连老夫人看了都说有灵气。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明臻灰鼠毛披风内衬的江家商徽映得若隐若现。
屏风后突然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一抹靛青织金纹的袍角闪过——裴景文正躲在后面偷看，衣摆上沾着的胭脂印在光线下格外刺目。
"景文近来用功得很，"二夫人笑意更深，眼尾的细纹舒展开来，"昨儿个还说要向江姑娘讨教江南的点茶手艺呢。
"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鎏金护甲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要说这国公府里，就数西跨院的梅花最适合煮茶赏雪..."明臻低眉顺目地捧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唇边的弧度。
茶汤倒映中，她看见二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闪过一丝志在必得——这个庶子虽不成器，但若能拿捏住商户女的丰厚嫁妆，往后中馈的亏空就再不必发愁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梨树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明臻倚在朱漆廊柱旁，《茶经》翻到"点茶"一节的纸张微微泛黄。
"江...江妹妹..."裴景文踉跄着从海棠丛中钻出，月白首裰的前襟大敞，露出里头皱巴巴的胭脂汗巾。
他脚边的青瓷酒坛上，"醉仙楼"三个描金大字格外刺目。
明臻合上书册，指尖在泛黄的书脊上轻轻一叩。
她缓步走近，绣鞋碾碎了几片落花："景文少爷可是要讨教诗文？
"裴景文醉眼朦胧地抓住她的手腕："妹妹比醉仙楼的姑娘有...有学问多了..."他喷着酒气的嘴几乎贴到她耳畔，"听说你带了二十万两嫁妆？
母亲说...说娶了你，我想怎么喝花酒都行...""孽障！
"二夫人的尖叫声从游廊尽头传来。
她提着裙摆疾步而来，头上的金步摇乱晃——原本想制造个"偶遇"，谁知这蠢货竟把她的盘算全抖了出来！
明臻"惊慌"地抽回手，素帕"恰好"落在裴景文衣襟前。
二夫人一把揪住庶子耳朵，另一只手却死死攥住那块帕子——帕角金线绣的并蒂莲，正与醉仙楼花魁的汗巾一模一样。
"这..."二夫人脸色铁青。
她忽然明白，这场算计，到底是谁入了谁的局。
暮色渐浓，西跨院的梨树在晚风中簌簌作响。
明臻独坐妆台前，菱花铜镜映出她慢条斯理卸下茉莉香粉的模样。
春汐捧着茶盘的手微微发抖，盘中雨前龙井早己凉透，浮着的茶叶僵首如剑。
"姑娘，二夫人方才派人去醉仙楼查问了..."小丫鬟的声音带着颤，"若是发现那帕子..."铜镜里，明臻的唇角微微扬起。
她拉开妆奁底层，取出另一块素白帕子，对着烛光展开——上头歪斜的字迹与裴景文如出一辙，连"醉仙楼"三字末尾惯常的上挑都分毫不差。
"她儿子昨夜赊的八十两银子..."指尖轻弹帕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够买三匹浮光锦了。
"窗外突然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春汐推开雕花窗，只见梨树下躺着个摔碎的青瓷盏，盏底残存的茉莉香茶正缓缓渗入泥土。
夜风卷着几片梨花瓣飘进屋内，恰好落在妆奁摊开的嫁妆单子上——"纹银二十万两"的朱砂字迹被茶水晕开，像极了被雨水打散的胭脂。
明臻凝视着铜镜，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母亲留下的素银簪。
簪尾的"芸"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映得她眼底似有暗流涌动。
远处隐约传来二夫人院里的叱骂声，在寂静的春夜里格外清晰。
"收好吧。
"她突然轻笑，将帕子重新折好，"明日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呢。
"铜镜里，最后一瓣梨花粘在她的鬓角，宛如一滴未干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