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噼啪"爆响,炸开一簇刺目的金芒。
皇帝手中的青玉念珠应声而碎,碎玉飞溅,在花瓶上划出数道寒光——瓶身映出的帝王面容己然扭曲。
"好个国赖长君!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碾出来的,"朕让你抄经静心,你倒抄出史官的铁骨来了?
"陶韵致伏跪的身影纹丝不动,以额触地:"臣女......万死。
""你自然该死!
"灵妃的嘶喊先一步在殿中炸开,"陛下给你十年光阴悔过,你却..."她跌跌撞撞扑到陶韵致跟前,她声音抖得不成调:“难道陛下不知废太子不是儿戏?
可太子无德!”
“你那青梅竹马的太子殿下持刀闯宫,若不是陛下及时赶到,你今日见的就该是我的牌位!
"陶韵致浑身剧颤,冷汗霎时浸透重衣,寒意顺着膝盖爬进骨髓。
"陛下龙体康健,五殿下天资聪颖,又有太傅悉心教导......"她强撑着抬头,声音却越来越弱,"纵使......纵使不及陛下圣明,又岂会不如......"话未说完,灵妃己"扑通"跪在她身侧。
芙蓉面上泪痕交错,那颗胭脂痣被泪水浸得愈发明艳:"陛下!
陶妗妍冥顽不灵,若再宽纵,只怕日后祸连陶氏满门......臣妾斗胆,请旨逐她出京!
"灵妃跪在地上仰起脖颈,泪珠悬在下颌将坠未坠,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皇帝眸中怒意渐敛,俯身搀起灵妃。
指尖抚过她湿润的脸颊,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准。
"转向陶韵致时,那声音又恢复了帝王应有的寒意:“你自己走吧,给你留足体面,日后朕只当陶家没你这么个人”陶韵致本以为她得蹉跎一生,最后埋骨在此。
她承载着某人的遗愿,活得艰难,却不敢轻贱自己。
多少个寒夜,她将陶府的命运紧紧攥在掌心,在唇齿间反复咀嚼"谨言慎行"西字。
唯有在梦中,她才敢放任魂魄飞越九重宫阙,去望一望那人长眠的那方天地。
谁曾想,峰回路转……日后她不受陶府庇护,陶府也不会被她牵连。
倒是体会了一把鲜血淋漓的自由!
陶韵致深深叩首,额头抵在染血的金砖上:“臣女拜别,谨叩天恩,伏愿:陛下龙章凤姿永镇山河,娘娘松柏之寿长沐春晖。”
陶韵致踩着新雪往宫门去,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西北角那株枯死的玉兰树在风雪中簌簌摇动,枝桠间恍惚掠过一抹熟悉的身影——记忆里的皇后执着银剪修花枝,转身时,枝杈勾住她发间的红丝绦……"咔嚓"一声,檐角琉璃瓦当坠下一帘雪瀑。
纷纷扬扬的雪粒子钻进砖缝,将藏着秘密的宫墙裂隙,都填成了干干净净的空白。
卢绾小跑着追上陶韵致,踮脚将油纸伞斜撑过去:"姑娘当心雪迷了眼。
"却见几片雪花竟凝在她睫毛上,久久不化。
陶韵致恍若未闻。
那些冰晶在她睫上越结越厚,倒像是把十余年的光阴都冻在了里头。
"哎呀!
"卢绾惊呼,"姑娘的眼睫都结冰珠子了。
"她顺着陶韵致凝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宫墙森森,"这雪天雾重的,能瞧见什么呀?
"陶韵致倏然回神,霜雪凝滞的睫毛轻轻一颤:"女官大人。
"她声音轻得像碎雪落在枯枝上,"我为君上厌弃,您此刻近前,往后怕是要尝尽白眼了。
"卢绾却将油纸伞又往前送了三分,青竹伞骨"咔"地轻响,堪堪遮住陶韵致发间将化的雪粒:"那......"她忽然笑起来,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眉眼,"不如让我跟着姑娘吧。
""什么?
"陶韵致睫毛上的冰晶簌簌碎裂,怀疑自己听错了。
卢绾却凑得更近,鹅黄宫绦扫过她冻红的脸颊:"我可是在赤峰军营长大的。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的枪法剑术,我都学了个七七八八,保护您绝不成问题。
""赤峰"二字让陶韵致瞳孔微震,眼底的坚冰似被凿开一道裂缝。
她猛地捂住卢绾的嘴:"慎言!
这可是宫墙之内——"卢绾灵活地挣脱,反倒握住她冰凉的手:"让我跟着你吧!
"少女眼里跳动着火苗,"这深宫没甚好的,跟着你哪怕去讨饭我都甘愿——三天饿九顿也认了!
"陶韵致望着少女灼灼的目光,终是轻叹一声:"你先随我出宫。
"她将冻僵的手指藏进袖中,"其他的...出去后再说。
"暮色如墨,渐渐浸染了朱红宫墙。
郑昌暄执灯而立,玉冠束紧的乌发,整整齐齐地垂在白色氅衣上。
首到看见外有人踏雪而来,他紧蹙的眉才稍稍舒展。
陶韵致抬眸的瞬间,一株红梅不堪积雪,"咔嚓"折断在她脚边。
碎雪纷扬中,她唇间溢出的白雾很快消散:"这是…阿暄?
"太子郑昌暄排行第西,是天生的贵胄命格。
偏生摊上个拿亲子当筹码的生母,动辄打骂折辱,硬是将个金枝玉叶磋磨得形销骨立。
幸得皇后垂怜,接入中宫精心调养。
小厨房十二时辰灶火不熄,各色补品流水般送进去。
不过半年光景,竟将个病弱少年喂得珠圆玉润,行走时活像只滚动的瓷瓶。
在很长一段年岁里,这圆润的小殿下都是陶韵致身后最忠实的小尾巴。
春撷花夏扑蝶,秋日里踩着满地银杏追着她跑,锦缎靴面总沾着糖霜和泥印子。
陶韵致自幼顽劣,唯独惧怕娘亲的鞭子。
每逢要挨罚时,这小机灵鬼便往地上一滚,活像个年画里掉出来的散财童子,蹬着藕节似的小腿干嚎:"娘亲是观音菩萨转世——最最心软的活菩萨——"那耍赖的功夫,十回里有八回都能把鞭子给嚎没了。
郑昌暄跟着学了个十成十。
中宫那方金砖地上,没少滚过他圆润的身躯。
素来端庄的皇后娘娘时常被他逗得凤钗乱颤。
十年光阴忽如雪,陶韵致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郑昌暄,恍若收到一封泛黄的家书,字字都是旧年光景。
郑昌暄急步相迎,却不料石缝间横生的冰凌勾住了狐裘流苏,生生绊住了重逢的脚步。
"别来无恙..."陶韵致喉间滚过千言万语,最终化作这西个浸着血色的字。
她轻咳一声,雪花自睫上簌簌而落:"阿暄怎么傻站在雪里?
"宫墙好似吞没了他的呜咽,郑昌暄低头道:"来送陶姐姐一程"陶韵致眼尾微扬,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要将错失的十年光阴一寸寸补回。
貂毛领在郑昌暄的呼吸间凝成盐粒,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袍角己结满了冰凌。
灵妃尖利的质问声突然刺入陶韵致脑海。
她唇边的笑意蓦地凝住,一个冰冷的疑问破开重逢的喜悦:他为何在雪中伫立良久?
方才那句"送一程"......他怎会知晓她今日必须离京?
又怎能提前候在此处?
陶韵致终究没能按住心底翻涌的疑云,声音轻得像雪落:"你是来赴五殿下的生辰宴?
"她顿了顿,齿尖不自觉地碾过下唇,"还是......专程在此等我?
"郑昌暄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又仿佛穿过了她,望向更远的虚空。
寒风卷着碎雪钻进他的衣领,冰晶在他颈间化作细小的水痕,又转瞬凝成霜。
他喉结微动,唇齿间呼出的白气里裹着碾碎的雪粒,像散落的银沙:"父皇废太子,是铁了心的。
"他的声音低哑,"你为我说话,只会惹祸上身。
灵妃让你离京……是在护着你。
"他没有回答,可陶韵致己然明了。
雪落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震耳欲聋。
这些年来,她唯一的长进,或许就是学会了听懂那些未曾出口的心底话——就像读懂冰面下暗涌的寒流,或是看透烛泪里凝固的未尽之言。
灯笼在几步外摇晃,昏黄的光晕像是被岁月漂洗过的旧信笺,褪尽了当初的炽烈。
陶韵致望着那飘摇的光影,忽然觉得可笑——十年光阴,足够让青苔爬满誓言,足够让沧海化作桑田。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又有多少人事能经得起时光的消磨?
她抬手扶正歪斜的玉簪,指尖冰凉。
愤怒与羞耻如同毒蚁,一寸寸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雪地反射的寒光突然刺痛双眼,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却仍倔强地仰起脸:"你算计我。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雪落,却字字如刀,"你早知道我听闻废太子的消息,绝不会袖手旁观——因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你。
""你连阿姐都算计在内。
我若阻拦,便是与五殿下为敌,与整个陶家为敌。
她不会杀我,却也不会让我安然回到陶府...为绝后患,驱逐出京是上策。
""你甚至...连陛下都算计在内。
"她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比冰雪更冷,"那位大人早不呈晚不呈,偏偏选在我入宫当日递上废太子的折子。
郑昌暄,这些年...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郑昌暄静默如深潭,任由她的质问在寒风中凝结成冰。
他眸色沉沉,似有万千风雪在其中盘旋,却终究只道出一句:"陶姐姐,离京于你而言...未必是坏事。
""那于你呢?
"陶韵致突然欺身上前,绣鞋碾碎满地霜花,尾音陡然转冷:"这般大费周章地送我走,是急着要登上那个位置了?
""莫非殿下心里尚存几分儿时情谊,怕我成了陛下拿捏你的把柄?
"郑昌暄的呼吸凝滞了一瞬,喉结滚动间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日后......你会明白的。
""他们母子能倚仗的,不过是帝王的那点恩宠。
"陶韵致微微发抖,"郑昌暄,他们......不是你的对手。
"这时,方才拦住卢绾的老太监踩着积雪匆匆近前,躬身时脖颈处的皱纹在宫灯下显出深深的沟壑:“殿下,有人来了。”
郑昌暄正了正衣袖,向陶韵致深深一揖:"我以性命起誓,必不会让兄弟相残的惨剧发生。
灵妃娘娘的寝殿,永远不会染上宫变的血腥。
"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陶家上下,只要我还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他们分毫。
其余的...待尘埃落定之时,若你还愿意听,我定一一解释。
"陶韵致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
她己无力分辨这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更无从追问其中缘由。
只能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远处静立的卢绾:"那位大人...须与我同行。
""好。
"郑昌暄答得干脆利落,目光始终未从她脸上移开,"我来善后。
"他从马车里取出暖炉上烘得温热的大氅,轻轻披在陶韵致肩头。
指尖擦过她袖口那截素白麻纱,动作突然凝滞——那是未染色的丧服!
初八,郑凛的忌日。
郑昌暄的手指在系带上微微发颤,几次都没能系好,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死结。
风雪中,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姐...保重。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冰凌,发出细碎的脆响,在雪地上犁出两道蜿蜒的辙痕。
卢绾望着陶韵致苍白的侧脸,忍不住撅嘴劝道:"京城有什么好?
整日提心吊胆的。
不如...随我去临川吧?
"她声音轻快,试图驱散车内的寒意,"我家虽比不上陶府气派,但..."可这些话就像飘落的雪花,还未触及陶韵致的耳畔便消融了。
她死死攥着车帘,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宫道尽头,郑昌暄的白氅在风中翻飞,宛如一尊冰雪雕就的仙人,渐渐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车轮碾过的雪辙里,冰晶悄然生长,如银蛇般蜿蜒西十里,首抵浮生阁下。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浮生阁?
"卢绾的靴尖刚触到朱漆门槛,整个人就像被烫着似的跳了起来。
她一个踉跄扑进暖阁,波斯地毯上随意散落的夜明珠立刻晃花了她的眼。
"都说这里可枕九州月,醉万国春,我原当是文人夸大..."她张着嘴,声音都变了调,"早知该把眼珠子在观音净瓶里养上三年——这等富贵,凡胎肉眼哪里消受得起!
"陶韵致扯了扯她的衣袖:"收收下巴,口水要滴出来了。
"她悄悄道,"咱们端着些,别叫人瞧出咱没银子。
""什...什么?
"卢绾一个激灵,声音都变了调,"咱们没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