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噼啪”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昏黄的光晕猛地一颤,将沈清辞攥着信封的剪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那封素白无字的信,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心神。
送信人早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未知。
父亲沈徽在病榻上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夹杂着痛苦的***,将沈清辞从冰冷的僵首中拽回现实。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灯油的气息,刺得她鼻腔发酸。
她低头,目光死死锁在那枚奇异的火漆封印上。
那模糊的图腾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诡秘,线条盘绕,似龙非龙,似兽非兽,透着一股来自深宫禁苑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
拆,还是不拆?
理智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宫廷,那是一个她从小就从父亲讳莫如深的叹息和偶尔流露的悲愤中窥见一二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父亲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连累家族。
她沈清辞所求,不过是父亲安度残年,自己守着这点微末医术,清贫度日罢了。
然而,父亲陡然加剧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如同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那声音里透着的生命流逝感,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
老管家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脚步蹒跚地进来,看到大小姐依旧攥着信僵立在那里,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无奈。
“大小姐……”老管家沙哑地开口,声音带着哽咽,“老爷他…怕是…等不得了。
今日咳得越发厉害,痰里都带了血丝……”他将药碗轻轻放在小几上,碗底磕碰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格外刺耳。
血丝?
沈清辞的心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快步走到父亲床边,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查看。
果然,父亲灰败的唇边,残留着一抹刺目的暗红。
她探手搭上父亲的脉搏,指尖下传来的跳动微弱而紊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比面对任何宫廷阴谋都更让她感到无力。
那封冰冷的信,此刻成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尽管它可能通向的是另一个地狱。
沈清辞不再犹豫。
她坐回灯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火漆封印的边缘,一点点将它剥离。
火漆异常坚硬,带着一种特殊的韧性,仿佛承载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重量。
剥离的过程缓慢而艰难,如同在剥离她心中最后一点对平静生活的奢望。
“嗤啦——”一声轻响,封印终于被完整地揭下。
信封口被打开,露出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同样质地精良的素白信笺。
一股极其淡雅、却异常独特的冷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出来。
这香气清冽幽远,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绝非市井所能拥有,是宫廷深处才可能培育出的矜贵气息。
沈清辞屏住呼吸,展开了信笺。
信纸入手微凉滑腻,是上好的澄心堂纸。
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墨色沉郁,用的是极为工整、却透着一股凌厉劲道的馆阁体:沈氏女清辞览:尔父沉疴,药石难继。
宫苑承恩,或可续命。
三日后,卯时初刻,西华门外静候。
自有引路。
逾时,则前诺皆空。
慎思,慎行。
—— 朱印(一个模糊的、与信封火漆图案相似的墨色印记)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这冰冷如刀锋的寥寥数语和一个意义不明的墨色印记。
字字句句,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宫苑承恩,或可续命……”沈清辞低声念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果然,代价就是她自己!
所谓的“贵人”,要她以自身入宫为代价,换取父亲的一线生机!
这哪里是什么橄榄枝,分明就是***裸的胁迫!
用她的一生自由和未知的凶险,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或可”!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发黑,握着信纸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几乎要将这薄薄的纸笺捏碎!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沉沉夜幕,看清那隐藏在深宫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贵人”真容!
是谁?
皇后?
太后?
还是某个只手遮天的宠妃?
为何偏偏选中了她这个没落罪臣之女?
“咳咳…咳…噗!”
病榻上,沈徽突然一阵剧烈的痉挛,身体弓起,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带着血块的浓痰!
紧接着,便是止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的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骇人的青紫,呼吸急促而微弱,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爹!”
沈清辞魂飞魄散,所有的愤怒和屈辱在父亲濒死的状态面前瞬间被击得粉碎!
她像离弦之箭般扑到床边,一把推开惊惶失措的老管家。
“针!
快!
我的针囊!”
她厉声喝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老管家连滚爬爬地将她放在小几上的针囊递过来。
沈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生死关头,医者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情绪。
她眼神锐利如刀,出手如电!
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瞬间刺入沈徽胸前几处大穴,动作精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同时,她一手扶住父亲的后颈,另一手拇指重重按向他喉下的廉泉穴,试图疏通那口要命的淤痰。
时间仿佛凝固。
老管家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大小姐的动作和老爷的脸色。
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将两人紧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生死搏斗。
沈清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全部的意志和精神都凝聚在指尖。
她能感受到父亲喉间那团淤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粘滞。
她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手上力道再加三分!
“呃…嗬…”一声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拉动的声音终于从沈徽喉咙里发出!
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一大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终于被他咳了出来!
沈徽青紫的脸色稍稍缓和,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但眼神依旧涣散,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陷入了更深沉的昏迷。
刚才那一番折腾,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
沈清辞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她看着父亲死灰般、仅剩微弱呼吸的脸,再看看自己微微颤抖、沾着父亲血污的手,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封跌落在地、沾染了灰尘的冰冷信笺上。
那“宫苑承恩,或可续命”八个字,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恶魔的诅咒,又像绝望中唯一透光的缝隙。
老管家颤抖着递来湿热的布巾。
沈清辞默默接过,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手上和父亲唇边的污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的眼神,却一点点沉淀下来,褪去了之前的愤怒、屈辱和恐慌,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深不见底。
她擦干净手,俯身,捡起了那封沾了灰尘的信。
她没有再看上面的字,只是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个冰冷的墨色印记,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
“忠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准备一下。”
老管家一愣,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愕和悲凉:“大小姐…您…您真的要去?
那地方…那是虎狼窝啊!
老爷他若知道…他知道又如何?
不知道又如何?”
沈清辞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只想活着,哪怕多活一天。”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昏迷的父亲,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痛,有怜,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而我…别无选择。”
她将信仔细地折好,重新放入信封,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
“三日后,卯时初刻,西华门外…”她低声重复着信中的指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盏飘摇欲熄的油灯旁。
昏黄的火苗在她沉静的瞳孔里跳跃,映照出那深潭之下,汹涌的暗流己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如同寒铁般的坚韧。
她拿起灯罩,轻轻吹熄了那豆灯火。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有她攥着信封的手,在黑暗中用力到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三日后,踏入那扇门,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
那位神秘的“贵人”,究竟在下一盘怎样的大棋?
而她这枚被强行推上棋盘的棋子,又该如何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为父亲,也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黑暗,吞噬了一切,也掩盖了沈清辞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脆弱。
只有那封信的冰冷触感,如同烙印,刻在了她的掌心,也刻在了她的命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