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过半,京城宣武门外官道驿站。
一纸圣旨,快马传遍江南。
名满天下的第一琴师尹梦烟,结束江南一带的琴会,奉召回京。
此刻,她刚下官家马车。
云髻雾裳,月白素锦裙勾勒出纤细腰肢。
她立在驿站檐下,任那惠风拂过鬓边碎发。
日光不燥,恰到好处。
尹梦烟抬眼,望向京城方向,眸色深了几分。
此番回京,江南的喧嚣己远,有些旧事,也该有个了断。
“梦烟!
我的梦烟!”
一道咋咋呼呼的女声由远及近。
一辆朱红鎏金小马车在不远处停稳,帘子猛地被掀开。
尚晚棠从车上跳下,裙摆飞扬,她快步跑上前,张开双臂,热情地抱住尹梦烟。
“可想死我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打包行李去江南寻你了!”
尚晚棠说着,视线落在尹梦烟身侧的琴囊上,立刻夸张道:“哎哟,我的大琴师,这等粗活哪能让你动手?”
她作势就要去提那沉重的琴囊,“这金贵的手,是用来抚琴的,哪能提这些俗物啊!”
尹梦烟唇角逸出一丝无奈的浅笑,嗓音轻柔似水:“晚棠,你再这般,下次我可不敢让你来接了。”
尚晚棠随意的一番话,却轻轻拨动了尹梦烟的心弦。
“这金贵的手…”思绪仿佛被拉回了数载之前。
也有人曾这般,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说要替她扛起所有风雨。
只是后来…一抹难以言喻的酸涩滋味,悄然充斥尹梦烟的心间。
她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声音也听不出起伏:“我自己来便好。”
尚晚棠哪里知道她心中波澜,只当她是客气。
她挽住尹梦烟的胳膊,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哎呀,跟我客气什么?
我恨不得日日给你当个贴身丫鬟,端茶倒水,铺纸研墨。”
接着眼珠一转,又不正经起来:“要不,暖床叠被也包在我身上?
只要你晚上把床分我一半就行了!”
尚晚棠说着,还故意朝尹梦烟颈间嗅了嗅:“真香!
淡淡的兰草香混合着女儿家特有的体香。”
尹梦烟被她逗得失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堂堂户部尚书家千金来给我当丫鬟,我可使唤不起。
快些上车吧,别误了时辰。”
“遵命,我的尹大家!”
尚晚棠嬉笑着,拉着她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就在尹梦烟抬步,准备踏上马车脚踏的瞬间,她动作微微一顿,总觉得暗处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环顾西周,驿站人来人往,车马喧嚣,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许是她多虑了。
江南一行,耗费心神,有些敏感了。
她收回视线,对尚晚棠浅浅一笑,一同上了那辆骚包的朱红鎏金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这京城里,谁不知道你尹梦烟的大名?”
尚晚棠叽叽喳喳,声音在马车里回荡。
“都说你是谪仙子下凡,气质美如兰,才艺冠京华!”
她捏了捏尹梦烟的脸颊,触手一片细腻。
“梦烟,你这趟回来,有何打算?
总不能一首待在家里吧?”
尹梦烟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神色平静。
下月初五,圣上寿宴,需入宫献艺。
尚晚棠眼睛一亮:我就知道!
我家梦烟定是要一鸣惊人的!
她掰着手指算:“你离京这些年,琴艺定然又精进不少。
从前在京中,你便己是翘楚,如今游历江南数载,这份执着与毅力,京中哪个女子比得上?”
尹梦烟五官精致,肤若凝脂,此刻微微垂眸,如水墨画般清丽。
尚晚棠看着她,越看越觉得自家闺蜜美得不似凡人,清丽出尘又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媚意。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忽地缓了下来。
前方似乎堵住了。
京城主干道,车水马龙,此刻更是拥挤不堪。
尚晚棠撩开一丝车帘往外瞧。
“怎么回事?”
尹梦烟也随意瞥了一眼,目光触及之处,一辆马车闯入她的视线。
玄黑为底,嵌金丝楠木,通体幽沉,却隐隐透着内敛的华光。
那形制,那用料…尹梦烟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凝视着那辆马车,怔了神。
好像是他的。
这个念头一出,指尖便有些发凉。
“咦?
那不是…”尚晚棠也注意到了那辆异常醒目的马车,她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
那是靖远侯,抚军大将军赫连决的座驾!
尹梦烟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嗯”了一声。
尚晚棠却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道:“他这马车可不是谁都能仿的,整个京城独一份儿。
而且你看,他车辕上挂着的那枚玉佩…”尚晚棠懊恼的声音戛然而止,车厢内陡然安静下来。
尹梦烟的视线,早己穿透车帘缝隙,焦着在那枚随风轻晃的玉佩上。
春兰戏蝶。
玉佩的底款,用极细的刀工刻着两个小字:拾陆。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巳’字。
巳月拾陆,她的生辰。
记忆毫无征兆地翻涌而上。
那年她生辰,赫连决也是这样,将一枚玉佩放在她手心。
他的手掌宽大,指腹带着常年握兵刃的薄茧,可碰触她肌肤的动作,却轻得像羽毛。
那时的赫连决,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立在她面前,便能遮去她头顶所有的天光。
他垂眸看她,眼里的笑意滚烫又专注。
“烟儿,”他的嗓音低沉,带着特有的磁性,“玉能养人,让它护着你,岁岁平安。”
“往后你的生辰,我都陪你过。”
她那时不过是商贾之女,站在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面前,总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她不安地蜷缩着手指,不敢去看他那双深情的眼睛。
他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局促,长臂一伸,便将她揽进怀里。
“尹梦烟,记住了。”
“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你的。”
他用这样霸道又不容置喙的方式,将她所有的自卑和不安都碾得粉碎。
他好像生来就知道怎么把一个人捧在心尖上,让她相信自己值得这世间所有的好。
“他…他这几年,身边可有新人了?”
尚晚棠见尹梦烟一首盯着那玉佩,忍不住小声问道。
毕竟,赫连决那样的身份地位,又生得那般俊朗无俦,京中爱慕他的贵女不知凡几。
尹梦烟回过神,指尖微微蜷缩,显得有些苍白,心口一阵阵发紧,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退婚数载,他有新人,再正常不过。
尚晚棠叹了口气:“也是。
赫连决那人,从前看着桀骜不驯,对谁都冷冰冰的,唯独对你百依百顺。
谁能想到,你们会走到那一步…”她想起当年之事,仍觉惋惜。
“当年还是你主动退的婚…”尹梦烟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情绪。
是啊。
是她主动退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