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次仁阿爸的烦恼 (下)铜锅里煮着风干肉的汤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咕嘟”声,肉香混合着酥油茶和牛粪烟火的气息,充盈着整个空间。
卓嘎阿妈挑拣种子的“沙沙”声,次仁阿爸沉默地抽着鼻烟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吸溜声,以及贡布自己嚼着青稞粒的细微声响,构成了这间小屋独特的、充满生命韧性的韵律。
“贡布,”卓嘎阿妈没有抬头,眼睛依旧专注在手中的青稞粒上,“家里的盐快见底了。
明天你去河滩地之前,绕到央金家一趟,问问她阿妈拉姆‘阿佳啦’(姐姐,对年长女性的尊称),能不能先匀给我们一小撮?
等下次诺布‘阿古’(叔叔)从盐湖回来换了盐,我们立刻还上。”
“拉索,阿妈。”
贡布应道。
央金家是河谷里为数不多会织精细氆氇的人家,拉姆阿佳的手艺远近闻名,家里日子相对宽裕些,有时能存下一点多余的盐巴。
盐是高原上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缺了它,人没力气,牲畜也容易生病。
借盐,是邻里间最寻常也最郑重的互助。
屋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从门缝和墙壁的石头缝隙里顽强地钻进来。
次仁阿爸终于放下了他的小鼻烟壶,用粗糙的手指揉了揉被烟熏得有些发红的鼻梁,目光落在火塘里跳跃的火焰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苍凉,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真理:“贡布啊,记住阿爸的话。
在这片土地上活命,就得像那山坡上的石头。
风来了,顶着;雪来了,扛着;太阳出来了,就吸着那点暖和气。
牛羊是活命的根本,土地是传家的根子。
伺候好它们,别贪懒,也别贪多。
就像这煮汤,”他指了指火塘边沿冒着热气的小铜锅,“火太急,汤就干了;火太小,汤就凉了。
过日子,得懂得‘恰’(平衡)。”
贡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爸的话总是这样,像从很深的地底涌上来的泉水,带着岁月的沉淀,需要时间去慢慢咂摸其中的滋味。
卓嘎阿妈终于挑拣完了一小袋种子,仔细地系好袋口,放回粮窖里。
她起身走到小铜锅旁,用木勺搅了搅里面的肉汤。
汤色变得清亮了些,几片风干肉在微沸的汤水里沉浮,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油脂和肉香的独特气味。
她熄了火塘边专门给这小锅添的几块小牛粪,让汤慢慢温着。
“贡布,去把那个小陶罐拿来。”
阿妈吩咐道。
贡布起身,从靠墙的木架子上取下一个黑陶小罐,罐口用一小块干净的羊皮蒙着,用细绳扎紧。
里面装的是去年夏天采集晾干的野葱末,带着一股辛烈的香气。
卓嘎阿妈接过陶罐,解开绳子,用一根干净的小木片挑了一点点翠绿色的干葱末,撒进温热的肉汤里。
顿时,一股更加鲜活的辛香气息弥漫开来,中和了风干肉特有的沉郁味道。
她搅了搅,满意地点点头。
这简单的调味,在物资匮乏的高原,己是难得的讲究。
“好了,等汤再温一温,不那么烫了,你就端去给那只‘玛米’灌下去。”
阿妈把木勺递给贡布,“小心点,别烫着。”
“拉索。”
贡布接过木勺,蹲在铜锅旁,看着锅里清亮的汤水和那几片珍贵的肉片。
汤面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在火塘余烬的映照下闪着微弱的金光。
时间在等待汤凉的过程中缓慢流淌。
屋外的风彻底停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寂静,笼罩着河谷。
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犬吠,或者夜鸟掠过天空的扑翅声,更衬得这夜的深邃与空旷。
估摸着汤的温度差不多了,贡布小心翼翼地端起小铜锅,锅壁还有些烫手。
卓嘎阿妈递给他一个旧皮囊,里面垫了些干净的干草,让他把铜锅放进去,既能保温又方便携带。
“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阿妈叮嘱道。
“嗯。”
贡布应了一声,把皮囊挎在肩上,推开那扇沉重的矮门。
一股冰冷的、带着泥土和岩石气息的夜风立刻涌了进来。
屋内的温暖与屋外的清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贡布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屋外,世界完全被夜色吞没。
铅灰色的天空不知何时己经放晴,深邃的墨蓝天幕上,密密麻麻缀满了星辰,像天神随手撒下了一把璀璨的钻石,明亮得惊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巨大的银河横贯天际,流淌着乳白色的光晕。
一轮弯月悬在西边的山梁上,清冷的光辉洒在河谷里,给大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勉强勾勒出房屋、矮墙和远处山峦的轮廓。
空气清冽得像冰水,吸进肺里带着微微的刺痛感,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贡布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河谷上方冬窝子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冻土在夜晚变得更加坚硬冰冷。
白天被风卷起的尘土己经落定,西周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踩在冻土上发出的“嘎吱”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远处,冈底斯山脉巨大的雪峰在星光的映衬下,泛着幽冷的、令人敬畏的蓝白色光芒,像沉默的巨人守卫着这片荒凉而神圣的土地。
他紧了紧皮袍的领口,加快了脚步。
肩上皮囊里传来的温热感和淡淡的肉香,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慰藉,也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去挽救一个同样在严寒中挣扎的生命。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又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石墙圈栏。
冬窝子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寂静而肃穆。
白天疲惫的羊群此刻大多蜷缩在一起卧着休息,像一片片静止的灰白色云朵,只有偶尔几声轻微的“咩”叫,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空气中羊群特有的膻味混合着夜晚的寒气,更加浓重了。
贡布找到自家的圈栏,轻手轻脚地翻过矮墙。
他凭着白天的记忆,摸索着来到那个角落。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到那只生病的母羊依旧卧在原地,头无力地耷拉着。
那只小羊羔紧紧地依偎着它,似乎也睡着了,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玛米…玛米…”贡布蹲下身,用阿爸教他的方式,轻声呼唤着,同时用手轻轻抚摸母羊冰冷的耳朵。
母羊似乎被惊动了,身体微弱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
小羊羔也醒了,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贡布。
贡布连忙从皮囊里取出小铜锅,锅里的汤还带着温乎气。
他拿起木勺,舀起一小勺温热的肉汤,小心地凑到母羊嘴边。
母羊的鼻子翕动了几下,似乎闻到了汤的香气,它微微张开嘴,伸出一点舌头。
贡布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把汤倒进它嘴里。
母羊艰难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一勺,又一勺。
贡布全神贯注,动作轻柔而耐心。
月光洒在他年轻而专注的脸上,映照出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和责任感。
小铜锅里的汤渐渐见底,几片煮软的肉片也被他小心地喂给了母羊。
做完这一切,他额头上己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夜里冒着丝丝白气。
他放下铜锅,再次摸了摸母羊的头和脖颈。
虽然依旧虚弱,但似乎比之前有了一丝微弱的回应。
小羊羔凑过来,用头拱了拱母亲,然后安静地依偎在它身边。
贡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把空了的铜锅放回皮囊,静静地蹲在母羊身边,看着它在月光下微弱的呼吸。
夜空中,星辰无言地闪烁,仿佛无数双古老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这片高原上每一个卑微而坚韧的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首到感觉手脚都有些冻僵了。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在寒夜里相互依偎的母子,然后轻手轻脚地翻出圈栏,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安静了。
月光如水,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抬头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星空,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是疲惫?
是完成一件小事后的微末安心?
还是对这片土地、对生命本身那庞大而沉默力量的敬畏?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是裹紧了皮袍,加快了脚步。
河谷下方,自家那低矮的土石屋窗棂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橘黄色的光晕。
那是阿妈特意为他留着的火塘余烬的光,是这寒冷高原黑夜里,最温暖、最踏实的灯塔。
夜更深了。
扎西岗河谷沉入无边的寂静。
只有风声偶尔掠过山梁的低啸,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若游丝的野狼嗥叫,提醒着这片土地亘古不变的苍茫与野性。
而在那间亮着微光的土屋里,在冬窝子圈栏的角落里,属于次仁家的、属于扎西岗的、属于这片阿里高原的坚韧生命之歌,仍在微弱而顽强地继续吟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