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之后的几天,柳湾村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村民们见面时,笑容里少了几分往日的坦诚,多了些许探寻和揣测。
大家似乎都在暗中观察着,观察对方,也观察着天,观察着地,观察着那条决定他们命运的黄河。
以王大力为首的一派,依旧我行我素地在田间劳作。
他们似乎想用自己的汗水和勤劳来证明,李老的预言不过是杞人忧天。
每当看到陈山带着人在河堤上忙碌,他们嘴角便会掠过一丝不屑。
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而跟随陈山加固河堤的另一派人,心里也并非全然笃定。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除了有些闷热,实在看不出任何要下暴雨发洪水的迹象。
他们之所以坚持,一半是出于对村长陈山的信任,另一半则是源于对李老智慧的敬畏。
但日复一日的平静,也让他们的信念开始动摇。
“村长,你说……李老会不会真的搞错了?”
一个年轻人在休息时,忍不住向陈山问道,“这都三西天了,天好得都能晒出油来,哪像要发大水的样子?”
陈山递给他一个水壶,自己也拧开一瓶喝了一大口。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用肩膀蹭了蹭,沉声说:“再等等看。
李叔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我们多做一点准备,总比到时候手忙脚乱强。
就当是……为了心安吧。”
话虽如此,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打鼓。
如果最终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这个村长不仅白白耗费了村里的人力物力,还可能因此失去一部分村民的信任。
然而,自然的警告,往往不是以雷霆万钧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悄无声息、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降临。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村里的孩子们。
他们常去的河滩浅水区,原本是摸鱼捉虾的天堂。
可这几天,河滩上却安静得可怕。
别说是鱼虾,就连水底的石缝里,也找不到一只螃蟹的影子。
水变得异常浑浊,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土黄色,仿佛整条河都变成了一锅正在熬煮的泥浆。
“水里有股怪味!”
一个孩子从河边跑回来,对大人们嚷道。
大人们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孩子们的胡闹。
但当几个妇人去河边洗衣服时,也闻到了那股味道。
那是一种混合了泥土、腐草和某种未知腥气的味道,吸入鼻腔,让人胸口发闷。
紧接着,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傍晚,太阳刚落山,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片绮丽的晚霞。
柳湾村的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
突然,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快看!
天上的鸟!”
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成百上千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雀,黑压压的一片,像一朵移动的乌云,正惊惶失措地从下游的方向朝上游的山区飞去。
它们的飞行轨迹杂乱无章,鸣叫声凄厉而尖锐,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这景象,村里活得最久的老人也从未见过。
“出大事了,真的要出大事了……”那位曾经提起过五零年洪水的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口,浑身颤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这一下,村里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即便是最坚定的“务实派”,也无法对这天地间的异象视而不见。
鸟兽通灵,它们对灾难的预感,远比人类要敏锐。
王大力也看到了这幅景象。
他站在自家的枣林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可以不信李老的经验,可以嘲笑张小明的“胡思乱想”,但他无法忽视这大自然最首接的警告。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锄头柄,手心竟冒出了冷汗。
当天晚上,柳湾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
家家户户都早早地熄了灯,但很多人都彻夜难眠。
风停了,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闷得人几乎要窒息。
远处,河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那低沉的“嗡嗡”声,穿透了土墙,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毁灭演奏着序曲。
张小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满脑子都是白天那群惊鸟的画面,以及李老那句“人心齐了,再大的坎也能迈过去”的话。
可是现在,人心真的齐了吗?
他悄悄地起了床,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
夜空中没有一丝云,月亮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血红色。
他看到李老的屋子还亮着灯。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朝着李老的家走去。
李老没有睡。
他正坐在灯下,用一根细细的竹片,在一张泛黄的草纸上画着什么。
看到张小明进来,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
“睡不着?”
李老问。
张小明点点头,坐在了老人身边。
他看到草纸上画的是一幅简易的柳湾村地图,上面用朱砂标记着几个红点。
“李老,您在做什么?”
“我在想,如果水真的来了,我们该往哪里跑。”
李老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我们村地势最高的,是村后那片土山岗。
但山岗离河太近,如果河水决堤,第一个就冲向那里。
最安全的地方,是往东走,翻过那道梁,到山里的庙沟去。
那里地势高,又有山神庙可以暂避。”
张小明看着地图,心里一阵发冷。
李老想的,己经不是如何抵挡洪水,而是如何逃生了。
“可是……全村几百口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全都转移过去?”
“所以,我才睡不着。”
李老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竹片。
“人心不齐,步调不一。
等到水漫到脚边再想跑,就晚了。”
他抬起头,昏黄的油灯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小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有一颗善心。
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李老,您说!”
张小明毫不犹豫地答道。
“明天天一亮,你去找村长。
告诉他,不要再管什么河堤了。
让所有人都做好准备,听我号令。
另外,你去把王大力找来。
就说,我李瘸子,有几句临死前的话,想单独跟他说。”
李老很少用这样决绝的语气说话,他自称“李瘸子”,更是前所未有。
张小明知道,老人是要用自己一生的声誉,做最后的赌注。
“我一定办到!”
张小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柳湾村的地下也开始变得不安静。
许多村民都听到了地底传来的轻微“咕咕”声,像是地下水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上挤压。
一些人家的墙角,甚至渗出了湿润的水渍。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柳湾村时,人们惊恐地发现,村里那口最深的老井,井水己经满了上来,浑浊的泥水正顺着井沿,汩汩地向外流淌。
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所有人的侥幸心理。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整个村庄蔓延开来。
曾经的分歧和争论,在这些无可辩驳的自然异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所有人都明白,李老的预言,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那条养育了他们世世代代的母亲河,即将露出它狰狞的一面。
一场决定柳湾村命运的危机,己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