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山岭云封,暮气沉沉。
楚凌霄拢紧衣袖,将一囊符箓束好,向槐树湾的村长拱手作别。
山道弯弯,风冷如刀,孤影渐行渐远。
不到半日,他己踏入百里之外的落雁镇。
镇上民居密集,青砖黛瓦间飘荡着将至的寒意。
临近节气,人家门前多挂柳条辟邪,惟独东街尽头的黄家老宅,窗门紧闭,白日里死气沉沉。
日暮一到,却悄无声息地挂起一对血红灯笼,艳红如血,在夜色中摇曳生寒。
镇上暗流涌动,窃窃私语:“黄家闺女不是三年前就病死了么?
她娘竟还要给她招冥婚?”
“听说那灯,每晚自己亮起,到了天亮,又悄然熄灭……”“纸轿、纸人、纸新郎,三更自东口入镇,敲门唱喜,若谁应了一声,半夜便被请进黄家,再无音信……”那夜,楚凌霄抵镇时,天色低垂如铅。
他投宿在一家年久失修的老客栈。
老板是个眼角皱纹交错的老头,见他面生,连连叮嘱:“清明前后,镇子里阴气重得很,晚上最好别出门。
要是听见有人敲门——装聋作哑,千万别应声!”
楚凌霄微微颔首,神色冷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镇东口。
风声呜咽,他嘴角勾起一丝淡薄冷笑:“这扇门,我偏要替他们……开一次。”
——子时。
落雁镇的灯火,仿佛被无形之手一寸寸掐灭。
连镇口那些惯叫的瘸狗,也诡异地噤了声。
黑雾翻滚中,一阵细碎的轿***由远及近:叮铃……叮铃……随后,是宛如断气之人的低哑唱腔:“今朝红帐高高挂,新人请进拜爹娘——”歌声哀婉凄凉,似从旧坟深处缓缓爬出,令人骨髓生寒。
纸轿停在黄家门前。
八名纸扎轿夫身形佝偻,肩扛红纸轿,站立两侧。
轿中,红盖头下坐着一位披红绸的女纸人,她的手指微微颤动,似乎在偷偷呼吸。
随轿而至的,还有纸新郎与纸媒人。
纸人五官工整艳丽,但那双一黑一白的死眼,首勾勾地盯着门扉,叫人心头发紧。
三声低沉嘶哑的呼唤:“请开门——”“请开门——”“请开门——”每一声,都像从地底深处涌起,敲击着人的魂魄。
就在第三声落下时,一只枯白的手,悄无声息地从门缝探出,轻轻地,将门推开了。
顷刻间,纸人蜂拥而入,纸轿无声飘进,纸媒人贴符封门,黄家老宅内,血红之光轰然爆闪!
不远处,一株歪脖子槐树下,楚凌霄负手而立,眼中寒光一闪:“这不是单纯的冥婚……是养煞之局。”
他翻手掷出一枚黄铜灵符,灵符在夜空划出一道炽白弧光,啪地贴上黄宅大门。
符纸之上,竟传出阵阵稚嫩婴啼,绵软又刺耳。
楚凌霄眉峰紧锁,声色沉冷:“不是养煞……是养婴。”
身影微晃,他己似一缕影子,悄然掠入宅中。
——刚踏进院门,门檐高悬的血红灯笼,陡然炸裂,一张哭泣的纸脸夹带凄厉鬼哭,首扑楚凌霄面门!
他冷哼一声,掌中雷符瞬燃,电光爆裂:“破!”
轰然雷响,纸脸化作飞灰,悲鸣着消散。
楚凌霄踏入正厅,只见厅堂中央,纸轿自行悬空,缓缓升起。
一袭血红的新娘袍,自轿中踉跄而出,盖头微掀,露出一张***不堪的人脸——皮肉发青,血迹斑斑,眼眶空洞!
那尸脸咧嘴,发出断续沙哑的笑声,咽喉里滚出含糊低语:“相公……相公……”一声声,婉转如情,却冷得犹如冰水灌顶。
楚凌霄神色淡漠,步伐纹丝不乱。
他缓缓抽出腰间一柄用红布紧缠的短剑,布条飘散,剑身如同泼墨幽蓝——正是龙吟断邪剑!
“你不是冥婚新娘。”
楚凌霄冷冷注视着女尸,声音低沉冰寒,“你是黄家的——孽婴魂主。”
纸新娘的面容顿时扭曲,嘴角裂至耳根,漆黑血泪顺着空洞眼眶汩汩流淌!
“你——坏我喜事!”
尖啸炸响,纸身猛然炸裂,化作十余道血符飞旋,杀机毕现!
楚凌霄袖袍一震,七枚铜钱飞出,化作阵势:“乾坤伏煞,七星镇鬼——开!”
铜钱落地,金光大作,血符撞阵炸裂!
可厅堂另一侧,一扇陈旧的木门猛然轰开。
一道道身影缓缓走出——皆是穿着嫁衣的纸人新娘,血锁缠身,低声念咒:“我要嫁人……我要嫁人……”她们列成半圆,将楚凌霄团团围住。
冥气滔天,似乎连空气都要凝结。
楚凌霄长叹一声,抬手划破掌心,鲜血淋漓,滴落剑锋。
“本不欲杀尔,奈何尔等执怨扰阳。”
“此剑,送你轮回。”
锵!
龙吟断邪剑震天而鸣,寒光如飓风扫荡,纸人新娘纷纷在剑气下炸裂,碎成漫天纸灰。
正厅地面轰然塌陷,一口幽深古井赫然显现!
井中传来婴儿低泣,不,是千百婴灵的哀鸣!
——这不是冥婚,而是献婴祭井!
楚凌霄身形一掠,落入井壁暗台。
井底,堆积着无数未满月的婴儿小棺,铜制祭坛中央,立着一块“黄符印生母”的血色石碑,隐隐散出妖异光芒。
楚凌霄咬牙,迅速布阵,祭血破咒:“天罡北斗,七元正神,清净神风,破邪灭障——!”
血符焚燃,祭坛剧震!
一只怒吼的女鬼携百婴之魂破坛而出,锁链缠身,黑发飘扬,怒目无眼,凄厉咆哮:“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楚凌霄剑指苍穹,雷火霹雳,一剑怒斩!
天地间,一道龙形雷光轰然坠下,将怨母魂主彻底焚灭!
井底,归于死寂。
他走至石碑前,推开碑后的暗门——赫然见一座藏尸窟,密密麻麻,生辰八字,冥婚契约,刻满石壁。
落雁镇三年来失踪的十七名青年,皆在其中。
而最角落里,一份尚未烧尽的冥婚契上,赫然写着:黄婉儿,三岁病亡,命归地府,十七冥婚,祭婴封命——楚凌霄眼神冷冽:“三岁便死……可今夜开门的,却是她本人。”
——他重回地面。
晨曦初露,黄家宅院一片废墟,纸轿残片在晨风中哀哀作响。
宅门前,一小女孩怯生生地立在残破红灯下,穿着褪色的红肚兜,怀抱一只破纸娃娃。
她扬头望着楚凌霄,奶声奶气:“哥哥……”“你是……黄婉儿?”
楚凌霄低声问。
女孩点点头,脸色忽变,抬手指向他身后:“那个阿姨说……你坏了她的婚事……”轰!
一张巨大的红盖头从天而降,将楚凌霄裹入其中!
——红盖头下,女魂残魄嘶吼咆哮,血影凶猛撕咬而来!
楚凌霄目闭神凝,迅速血笔成符:“三清祖炁,九幽令主,镇魄敕神——!”
三道灵符化作镇魂桩,钉入盖头内壁!
女魂哀号,黑气溃散,最终连魂带煞彻底湮灭。
——黎明彻底到来。
黄婉儿伏在地上,缓缓抽泣出声:“我……好冷……我妈妈……把我藏进纸人肚子里……我害怕……”楚凌霄上前,将她轻轻抱起。
他掏出一枚铜铃,拴在她细小的手腕上:“铃响之处,神鬼莫近。
你从今往后,不再是献婴之身。”
女孩泪眼模糊,却第一次,在目光里透出一丝生机。
——而在无人知晓的黄家废墟下,那块黄符石碑,悄悄裂开一道缝隙。
镇东头,废弃的纸扎铺内,那个坐在暗处的纸媒婆,低头穿针引线,口中幽幽哼着:“纸人接客,红绸缠颈,阴司成婚,换命还情……”昏暗里,她漆黑的眼珠,缓缓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