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城楼的飞檐挂着半轮残月,陈墨的布靴碾碎青砖上凝结的血痂,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三年前他亲手绘制的城防图还残留在斑驳的墙皮里,如今那些工整的蝇头小楷,都被火燎成了焦黑的纹路。
“陈大人!”
佝偻的老丈从断墙后钻出来,破袄下摆沾满泥浆,“城西地窖里还埋着半袋粟米,您看能不能匀给我家小孙子?
他己经三天没睁眼了......” 老人枯树枝般的手指死死拽住陈墨的袖口,浑浊的眼睛里翻滚着绝望的火苗。
陈墨喉头泛起铁锈味,从怀里掏出块硬得硌手的麦饼。
这是他和阿瑶今早分食剩下的,原本打算留到修缮粮仓时充饥。
看着老人捧着麦饼踉跄离去的背影,他突然想起出征前夜母亲塞进行囊的桂花糕 —— 同样带着体温,却再也吃不出香甜。
城南废墟传来孩童的啼哭,陈墨循声拨开半塌的房梁,看见个五六岁的女童蜷缩在母亲僵硬的怀里。
女人染血的指尖还保持着护住孩子的姿势,发丝黏在凝固的血泊中。
陈墨颤抖着脱下外衫盖住尸体,女童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缝里还嵌着瓦剌人的箭镞碎片:“叔叔,阿娘说等月亮圆了,爹爹就会带着糖人回家......”夜风卷着灰烬掠过耳畔,陈墨恍惚又听见土木堡的喊杀。
那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生命如蝼蚁般消逝,如今面对同样的惨状,却连挥剑的资格都没有。
他抱起女童往临时搭建的粥棚走,襁褓里的婴孩在啼哭,拄着拐杖的老兵在呜咽,粥锅上方蒸腾的热气里,漂浮着无数无处安放的冤魂。
“陈兄,这是今日登记的失踪人口册。”
阿瑶递来厚厚一摞草纸,发间还沾着医馆里的艾草气息,“城西王家娘子找了三天,在护城河捞起她夫君的半幅绣着并蒂莲的汗巾......”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手中的狼毫在纸上洇出墨团。
陈墨接过名册,密密麻麻的人名像无数蚂蚁啃噬着心脏。
他记得去年上元节,这些名字的主人还会提着兔子灯穿行在宣府的街巷,如今却成了冰冷的符号。
当指尖划过 “李阿福,八岁” 时,那个总追着他要故事听的虎头虎脑的孩子,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举着糖画喊 “陈叔叔快看我的孙悟空”。
深夜的都督府旧址,陈墨就着油灯核对粮账。
窗棂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胡笳声,苍凉悲怆,像极了在瓦剌营地时,伯颜帖木儿帐中飘出的曲调。
他猛地推开窗,只见护城河上雾气弥漫,月光将河面染成流动的银绸,恍惚间竟看见土木堡的尸山血海倒映其中。
“为什么要打仗?”
陈墨对着虚空发问,声音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回响。
他想起出征前都督府议事厅里的争执,想起王振趾高气扬的嘴脸,想起皇上龙袍上金线绣就的蟠龙 —— 那些高高在上的决策,最终都化作落在百姓肩头的沉重枷锁。
更夫敲过三更,陈墨终于搁下狼毫。
案头的烛芯 “噼啪” 爆开火星,照亮墙上新写的《流民疏》,墨迹未干的字句里,满是对战争的控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者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知道这份奏书或许永远到不了朝廷,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为这些无声的亡魂发出呐喊。
推开房门,阿瑶倚着廊柱打盹,怀中还抱着未缝完的伤兵衣物。
陈墨轻轻为她披上披风,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新埋的坟头飘着白纸幡,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战争留下的伤口太深,深到他不知道要用多少个春秋,才能抚平这片焦土上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