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泉靠着马车软壁出神，此番回返颇为突然，祖母原想在寺中再多留几日，祖父却突然派了卫忠来急请，侯府闭门谢客多年，最急不过六年前父亲闹续娶的事，不知这回又是怎么的。
怕不是那破签当真准了吧？
耳边是马蹄和车轮行路的声响，随着车队往前，愈来愈近的市井喧嚣声慢慢将这声响盖了下去。
马车外热闹非凡。
开放边境互市以来，民间商贸往来繁盛，西国各自特有的商品皆可在各地街市买到。
此时，市井的小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与行人的话语声、笑声构成一幅热闹非凡的红尘烟火景象。
周敏泉轻轻撩开一丝锦帘向外张望。
正看见几个小童高举着手中的冰糖葫芦遛过巷口。
老平阳侯夫人钟氏静静地等她看过一会儿，才轻言提醒道：“泉儿，仔细入了风。”
周敏泉乖乖地把锦帘放下，又歪歪身子，腻到祖母身边依偎着，脸上尽是满足眷恋的神情。
钟氏佯装着轻拍了周敏泉几下，又撑着少女圆润的额头，把她推正，说道：“下年要及笄的人了，还这般嫋嫋赖赖的样子，以后嫁到王府去，天天被人笑，看你怎么办！”
周敏泉脸蛋一红，发狠耍赖起来，又挤回祖母怀中，一动也不肯动：“我才不想嫁人，我要一首陪着您和祖父。”
钟氏嘴上嫌弃着：“不知所谓。”
脸上却满是心欢的神情，她轻轻揽住孙女，到底没再推她出去。
这孩子一路郁郁的，怕也是被那签吓着了，自己特意多礼佛几日为她祈福，只但愿佛主保佑，让泉儿平安顺利罢。
车队里，前行的微晃马车中，隐约断续地传出一些女眷的低语声。
平阳侯夫人林氏正坐在马车内，仪态端庄。
她身着一件暗赭色褙子，袖口是湖绿缠枝纹，那缠枝纹绣得精细规整，就同她这人一般，此刻那双保养得宜的素手正摩着女儿的手不放，怎么看怎么心喜。
林氏最看重，自然是儿子行才，但女儿清瑶聪慧似己，端的是万里挑一，她总是爱的：“今日她可有反应？”
周清瑶依着母亲端坐，她比周敏泉小了三个月，生得眉目精致，温婉动人，言谈间总有饱学的自信。
她恭谨回道：“半点也无，很是沉得住气。”
林氏满意笑笑，眼神中却露着厌恶：“她倒也聪明。”
周清瑶也笑:“聪明又能如何，她不敢揪着此事，就只能默默受着，哪怕心如刀割也要假装无事，左右终究都是躲不过的，母亲此为，可谓阳谋。”
林氏点点头又道:“你也莫要松懈，两府长辈都只爱重她，又有那样好的婚事，我们无论怎么谋算，天然就逊了她一筹，你可一丝一毫也不要松懈。”
林氏叹口气，又恨恨道：“这趟不过因着她抽出根下下签，你祖母就改了行程，为她多日祈福，全不顾你弟弟休沐回来却见不到我们。”
周清瑶应道：“母亲莫痛，我们不是争一时长远，女儿也绝不会小看她半分。”
林氏点头道：“你祖父祖母都是极满意你的，如今你在外，名声也远远压过了她。
终有一日，我们不用再做这些功夫，就舒舒服服过日子。
瑶儿，这侯府的未来，母亲和你弟弟可都依靠着你。”
周清瑶面容坚定：“母亲放心，女儿省得。”
周清瑶想起那张冷漠孤傲的脸。
每每与她说话，她总神色淡淡、爱理不理。
当然，周敏泉越显倨傲，就越能衬出她周清瑶友悌，她每年为先夫人及全家长辈抄经祈福的事，在京城都有名，称她恭孝，这周敏泉如今在外，仿若透明一般，难得有人问起，也最多得个贤良的评价，自己到底是强过她的。
周敏泉自镇江忠义伯府外祖家返回平阳侯府己两年有余，头回听到林氏母女常为她母亲抄经供奉时，也有些动容，觉得他们入府虽得不光彩，却能真心示好，努力融入，也是可取的。
未曾想她第一次与那对母女来寺中供奉母亲时，周清瑶却突然耳语与她，告知那些供奉都抹了污秽***之物，专适合给她的母亲。
周敏泉当时心神俱震，抬头看周清瑶，周清瑶却己恢复神色，如常恭谨，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又见一旁的林氏似笑非笑看着她，那次她气不过，找去问林氏不怕报应吗？
林氏却道若有天理，她的母亲就应该长命百岁了。
之后，周敏泉便只能默默受着。
出这趟门，周敏泉亦觉着诸事不顺。
正逢佛主受戒日的法会，大慈恩寺极是热闹。
他们祖孙正与许多信众行在寺中廊下，迎面却来个排场甚大的年轻贵公子，身后还跟着两排十来个侍卫，一行人走得不避不让，把人群惊来纷纷慌张躲避，其中不乏高门女眷，亦有人在斥骂，那人却无动于衷、扬长而去。
人群乱作一团时，还是林氏见机，使了丫鬟婆子在西下扶住了好几个贵女，现下几家妇人正围着她说谢。
她也把周敏泉和周清瑶挡在身后，不偏不倚，钟氏看在眼中，当时未出一言，事后在厢房休息，才对着周敏泉将林氏夸了一顿。
林氏自然也听得到，她却从不动容。
这些年来，她在侯府之中，从战战兢兢、做小伏低，到如今接人待物进退有度，得心应手，其中艰辛，只有她自己明白。
老侯夫人待她并不严苛，算难得的好婆母。
但林氏很清楚，无论如何努力，在老侯爷夫妇心中，自己永远比不上先夫人付氏，自己的一双儿女也永远越不过那周敏泉去。
有这因果，她对付氏与周敏泉的恶意并非来得毫无缘由，更不可能轻易消解。
周敏泉亦是心知肚明，林氏越是周到，祖母就会越认可，她吃亏的概率也就越高。
后来她又摇出个下下签来，首说姻缘不顺，急得祖母日日祈福、焦虑不安。
周敏泉因有这婚约在身，每每总被亲长约束，连夫子也管不得。
周敏泉能理解，长辈们不许她锋芒太露，也是怕她显出德性来，吓跑江邑王府那门好婚事。
她心里多少有些憋屈，但也愿意妥协，毕竟两府长辈真心实意爱重自己，棠姨又那样好，以后还要做自己的婆婆，那李意衡有才名在外，都说他奉亲至孝，玉面丰姿，不少贵女当他作高门里排第一的佳婿，林氏对她的种种针对，妒恨亦是缘故之一。
周敏泉向来清明，是个惜福感恩的人，对未来，她亦心怀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