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深秋的港城,夜色浓稠如墨,带着咸腥的海风与柴油尾气的混合气味。
顾栩栩坐在驾驶座上,冰凉的硬塑方向盘硌着她的掌心,陌生的触感提醒着她这并非梦境。
三天前,濒死的剧痛之后,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星海,再睁眼,就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一个也叫顾栩栩的年轻女公交司机,负责最不讨喜的“亡命小巴”夜班线。
脑海里空空如也。
不是形容词,是字面意思——那块与她性命相连的空间界石“空空”,在耗尽最后一丝力量撕开空间裂缝,将她与云锦抛进这个七十年代的躯壳后,便彻底陷入了死寂的沉睡。
没有那熟悉的神识低语,没有可以寄托的安全空间,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寂静。
这感觉,比初临异世更让她心慌。
空空沉睡前最后的意念模糊传来:功德…尽快…危险… 随即彻底湮灭。
“3号线,筲箕湾至西环尾,末班车,发车!”
站长的吆喝穿透薄雾。
顾栩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陌生感与失去依仗的恐慌,踩下离合器,挂挡,老旧的巴士吭哧一声,颤抖着驶入被霓虹招牌切割得光怪陆离的夜色。
乘客稀稀拉拉。
前几站还算正常,首到车子驶进一片靠海的旧区。
站牌昏黄,灯下无人。
顾栩栩习惯性减速,准备靠站。
“喂!
后生女!”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不耐烦,“这站没人等,没使停啦!”
声音来自右后方。
顾栩栩循声望去。
那是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工装的老伯,头发花白,脸上刻着风浪的痕迹,眼神锐利,正皱着眉看她。
他旁边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穿着深色斜襟布衫、挽着发髻的阿婆,怀里抱着个布包,正闭目养神。
顾栩栩一愣,下意识反驳:“阿伯,你看清楚,明明有位阿婆在等车啊!”
她指向站牌阴影处——那里分明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穿着灰扑扑的旧式褂子,花白头发挽成一个松散的髻,正颤巍巍地抬手示意停车。
老伯顺着她指的方向眯眼看了看,随即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和笃定:“痴线!
那里空空如也,鬼影都没只!
后生女,你是不是眼花了?
还是撞了邪?”
他语气斩钉截铁。
顾栩栩心头猛地一跳。
她再定睛看去,站牌下的灰衣阿婆清晰无比,正随着巴士停稳,慢吞吞地挪动脚步准备上车。
这时,那位闭目养神的阿婆也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顾栩栩,然后落在她对着“空气”说话的姿态上,脸上露出极其古怪的神色,声音干涩地问:“阿妹,你…你在同边个讲话啊?
那里…冇人啊?”
寒意瞬间从顾栩栩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她猛地转头看向刚上车的灰衣阿婆,那阿婆正慢悠悠地走到老伯斜前方的空位坐下,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
老伯见顾栩栩脸色煞白地盯着他认为是空位的地方,更加不耐烦,带着警告的口吻:“喂!
开车啦!
成日对住空气自言自语,好邪门的!
小心惹到不干净的东西!”
而那位阿婆,则用一种混杂着怜悯和恐惧的眼神看着顾栩栩,小声嘟囔:“年纪轻轻,怎么眼神不好使了?
还是…看到不该看的了?”
冷汗浸湿了顾栩栩的后背。
她僵硬地转过头,踩下油门,巴士重新启动。
后视镜里,灰衣阿婆安静地坐着,老伯抱着手臂一脸不耐,布衣阿婆则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谁在说谎?
谁是人?
谁是鬼?
空空沉睡,她失去了唯一能辨别真伪的倚仗。
这辆行驶在七十年代港城深夜的巴士,瞬间变成了一个移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谜笼。
就在这时,“叮咚——”清脆的***响了。
下一站到了。
顾栩栩下意识减速靠站。
昏黄的路灯下,站牌孤零零立着,站台上空无一人。
她刚松了口气。
一个穿着鲜红色连衣裙、背着空瘪小书包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车门旁。
她仰起苍白精致的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顾栩栩,声音清脆却毫无波澜:“司机姐姐,我要去外婆家。
我的书包,忘在外婆家了。”
顾栩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又一个!
而且,是在空空沉睡、她连车上“乘客”是人是鬼都分不清的此刻!
夜,还很长。
这趟亡命小巴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