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残云,火光燎天。
沈岫白立在御道尽头,远远望去,殿门大开,朱红宫墙上斑斑血迹犹新,大片大片地洇开,泼墨一般,浓得刺目。
太极殿内,死寂一片,尸身横陈,盔甲残破,刀枪散落,空气中还残留着燥热的杀气,隐约听得见远处未彻底平息的喊杀声,短促的闷哼、甲胄碰撞,在火光下若有若无地回荡。
旧朝覆灭,天子陨落。
殿前,百官伏地,衣袍沾着血,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青砖。
无人生出哭声,也无人敢抬头。
大晏的皇帝己死。
——他亲手杀的。
他掌控十万精锐,逼宫夺位,只为扶持她。
当朝皇后。
昔日红墙之内,她端坐于凤座之上,惊才绝艳,却一生被困于帝王枷锁,深宫冷漠。
他知道她的野心,知道她要的不只是后位,而是这偌大的江山社稷。
为了她,他甘愿背负谋逆之名,甘愿亲手葬送这座皇城。
哪怕被天下人唾骂,他也无悔。
于是,他杀了皇帝,弑君谋反,为她扫平一切阻碍。
他从血泊之中走来,走到她面前,双膝跪地,将沾血的刀横在自己掌心。
“陛下,该登基了。”
他低声道,声音沙哑而温柔,带着癫狂的虔诚。
他从未如此卑微地祈求过一个人,他将这锦绣江山献于她足下,愿做她一生的臣,生死皆由她定夺。
她终于可以自由了,终于可以摆脱那些束缚,可以坐上那高高在上的帝座。
可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下一刻,她笑了,笑得冷漠,笑得讽刺,笑得让他心底骤然生寒。
“沈岫白……”她轻声呢喃,仿佛在唤一个可怜的疯子,“你当真以为,我会爱你?”
下一瞬,寒光乍现。
他愕然低头,看见一柄长剑没入自己心口,穿透铠甲,鲜血顺着裂口涌出,滴落在皇座台阶上,一点一点,晕开深红。
她的手稳稳握着剑柄,指尖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沈岫白的瞳孔微缩,唇齿间涌出腥甜,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又是那个梦。
沈岫白猛地睁眼。
血腥、刺痛、冰冷,梦境一次次将他拽回那一夜——刀锋没入血肉,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而那个女人站在他面前,眼神漠然,仿佛他不过是条不值一提的狗。
她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好一个苏沄。
他从床上撑起身,指尖按住眉心,指节有些发白。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雪夜,那天的雪很大,她浑身是血,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他本可以走过去,也可以走过去。
他本可以救她,也可以不救她。
可他救了。
他救了她,将她的命捧在掌心,护着、养着,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活过来,看着她睁开眼睛,看着她靠近自己,最后……看着她亲手将他送入深渊。
沈岫白喉头滚动,笑了一声。
如今,世事还未落定,苏沄……还未被他救起。
若他不去,她会不会死?
会不会在那场风雪里,逐渐没了气息,不会再有她的背叛,不会再有他的血债?
可惜,他做不到。
沈岫白低头,看着自己修长苍白的手指,慢慢收紧,似是要攥住什么,又似要捏碎什么。
他要救她,但这一次,不是为了给她第二次性命,而是为了……困住她。
将她藏进无光的囚笼里,将她的世界剥夺得干干净净,让她只剩下他,让她只能看着他,只能依靠他。
就像他上一世,孤注一掷地信任她那样。
沈岫白起身,披上外袍,推开门的瞬间,风雪涌入,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割在脸上。
他要去接她了。
这一次,她再也逃不开了。
一小厮见他出门,立刻上前,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这天还未亮,少爷可是要出门?
若是有事,或许可以吩咐小的去办……”他垂首,语调恭谨。
沈岫白微微眯眼,打量着他。
这个小厮,名叫王二,是正房那边的人。
正房夫人,也就是沈府嫡母,向来不喜他这个庶子,但沈岫白并不在乎,甚至觉得可笑。
就算在沈府,他从来不是个被关心行踪的人,可这些人,却总想窥探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不惜派个小厮来监视。
只可惜,他们派来的这只眼线,实在太过拙劣了些。
他理了下袖口,步子不停,声音懒懒地掠过:“怎么?
你倒是关心起我来了?”
那小厮被这句不轻不重的话怔了一下,随即堆起笑意:“小的不敢,只是想着府里老爷素来不喜少爷出门,若是让管事知道了,怕是要生疑。”
风雪之中,沈岫白终于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他笑了。
那笑意浅淡,甚至带着几分闲散的意味。
他微微俯身,低声道:“既然怕管事生疑,那你不如再去禀报一声,顺便问问他,沈家少爷要去哪儿,也要先向他请示吗?”
小厮的笑意僵在嘴角,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沈岫白言罢,拂袖而去。
王二站在廊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
他并未贸然跟上,倒是慢吞吞抬手,像是无意地整理袖口,指尖却轻轻勾了一下。
暗处,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刻领会,跟了出去。
那被示意的小厮低着头,裹紧衣裳,步步尾随。
他并未首接跟得太近,而是远远吊着。
他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却不知道,沈岫白在踏出府门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们会跟上来。
跟得还算小心,可惜还不够聪明。
他甚至连回头的兴趣都没有。
行至城东一带,沈岫白微微侧身,不紧不慢地折入一条巷道。
跟踪的小厮心中一紧,不敢贸然靠近,只能匆匆绕道前行,试图在前方截住他的身影。
可当他转过街角,看到的却是——醉仙楼的大门。
沈岫白踏入其中。
那小厮脸色一变,立在门外,不敢再往前一步。
醉仙楼,那是京城著名的销金窟,三教九流皆在其中,文人雅士,高官勋贵,江湖侠客,鱼龙混杂,寻常小厮根本没有资格入内。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紧紧攥着衣角,脸上带着几分焦灼,最终只能狠狠跺脚,匆匆转身,往府中奔去。
管事房内,灯影幽幽,一盏茶尚有余温。
门外传来轻急的脚步声,一个小厮推门而入,低头拱手道:“回禀,沈公子进了醉仙楼。”
管事侍从坐在桌案前,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嗤笑一声:“又是醉仙楼?”
旁边站着的另一名年长仆役也皱了皱眉,摇头叹道:“果然,还是那副德性。”
管事瞥了小厮一眼,道:“费尽心思去盯他一趟,结果就查到了这些?
他不是第一次去,也不是最后一次去,这种消息,值当让你跑回来回禀?”
小厮低下头,额角渗出冷汗,不敢回话。
管事放下茶盏,道:“他再能折腾,也不过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庶子。
就算偷偷摸摸出了府,也不过是去那些烟花之地快活一番罢了,哪里掀得起风浪?”
他说得不屑至极,旁边的仆役们纷纷附和地点头。